大概是在高中时期,我知道家乡陕西榆林走出过一位报界巨擘——张季鸾,但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名字上。真正让我决心走近这位同乡,是在自己开始以新闻评论为业之后。走上一条新的道路,内心仿佛有一种期待。
其实,很多榆林人过去并不知道张季鸾。几年前,榆林市将先生遗骨从西安迎回,建起了季鸾公园与纪念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道这个名字。
张季鸾公园及陵墓(中共榆林市榆阳区委宣传部供图)
纪念馆坐落在季鸾公园凤凰阁一楼。这栋七层重檐的阁楼,气势恢宏。走近看,门楣上“张季鸾纪念馆”几个字竟是著名书法家霍松林先生96岁时的手笔,两侧立柱上的楹联“大而无畏公而忘私亮节高风垂百世 忠于国族勇于论政文章事业足千秋”概括了先生一生。
张季鸾纪念馆外景(中共榆林市榆阳区委宣传部供图)
纪念馆内,展陈和灯光营造出一种沉静的氛围,我开始品读先生的一生。
张季鸾名炽章,字季鸾。在山东生活到13岁,父亲离世后,他和两个妹妹随母亲护送父亲的棺椁返回老家榆林。从此,榆林的城墙、风沙和独特文化,慢慢渗入他的骨血。
张季鸾出类拔萃,与母亲对他学业的要求和支持是分不开的。馆中有一处雕像,描绘了少年张季鸾就着煤油灯写字,母亲坐在旁边纳鞋底的情景。这是那个年代,陕北妇女伴读的真实状态。据说,张季鸾一家返回榆林后,寄宿在一处寺庙,家中“几不能举火”,但张母隐忍持重,供子求学不辍。
《榆阳文库——张季鸾卷》记载了一些有意思的细节。张季鸾15岁时,延榆绥道(当时榆林的最高行政机关)陈兆璜很赏识他的文采,“怜其贫,招之入署,命与子陈燮共读”。后来,张季鸾与陈燮一起在烟霞草堂跟随关中大儒刘古愚先生学习,张季鸾是“从古愚师诸同门中,年最少,学最勤,晚年所最得意弟子”。
在刘古愚的指点下,张季鸾博览群书、日益精进。1905年,张季鸾18岁时,陕西派遣官费生留学日本,张季鸾以优异的成绩入选,是这一批留日学生中年龄最小的。
驻足先生的照片墙前,我的思绪不能平静。一张照片中,中年张季鸾双眼皮、高鼻梁、饱满的嘴唇,眼神中透出温和、平静的光。他梳着一头齐整的短发,深色对襟上衣里面透出白色衬衫,整个人看着干净利索。
张季鸾纪念馆(中共榆林市榆阳区委宣传部供图)
都说文如其人,但他的文字非常有棱角,词锋犀利。他一骂吴佩孚,二骂汪精卫,三骂蒋介石,立志“以锋利之笔,写忠厚之文;以钝拙之笔,写尖锐之文”。
这样的文风,很难说与榆林无关。
榆林地处陕、甘、宁、蒙、晋五省区交界,沟壑连绵,大漠苍茫。这里曾是中原王朝的北域门户、九边重镇。长城横亘其境,战事延绵不绝。张季鸾纪念馆的北面,就坐落着明长城遗址中重要的军事建筑“镇北台”,榆林境内星罗棋布的堡、寨、营、驿等,是几百年战事的见证。
在这座饱经战火的城中,将士、移民混杂居住,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错共融,形成了一种混合边塞铁血、草原苍茫与黄土坚韧的特殊气质。这片土地崇尚英雄,从北宋的杨家将,到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再到革命先烈刘志丹,忠勇、刚烈、敢为人先是榆林人性格中的鲜明特点。
张季鸾纪念馆(中共榆林市榆阳区委宣传部供图)
其中,张季鸾是以笔为枪的代表。他在《大公报》的15年间,大多数社评出自他手,论题从百姓疾苦到政府贪腐,从前方战事到国际形势,凡值得评价、需要议论之事,几乎均有涉及。抗战中,即便报馆被炮弹损毁,他也从未停止对家国情怀的书写。
“报人之天职曰忠曰勇,忠即忠于主张,勇即勇于发表”“做记者的根本,从小一点来说,首先是对中国的同胞们有深厚的同情,因而立下救世的决心”“我在报界如同守节快到立牌坊的时候,岂能半途失节”……纪念馆用一整面墙记载了张季鸾先生的“金句”。我细细地读这些句子,反复思想季鸾先生的所言所行。
张季鸾一生,做了很多大事。他留日期间,曾担任进步刊物《夏生》杂志主笔,并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陕西分会。南京临时政府筹建之时,经于右任举荐,他进入总统府担任秘书,并负责起草了《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中华民国宣布成立当晚,张季鸾先生将这一消息向上海《民立报》拍发电文,这被认为是中国新闻史上第一封新闻专电。他曾因撰文反对袁世凯、段祺瑞两度入狱,骨头不可谓不硬。
毛泽东肯定他“团结抗战,功在国家”,周恩来誉其为“文坛巨擘,报界宗师”,他奠定了中国现代报纸的言论风骨与专业规范。
张季鸾做大事,也做小事。他曾建议陕西省政府设奖励基金,资助学生到国外及北京等地求学,开陕西社会进步风气;他建议易俗社走出陕西,南下上海,扩大秦腔在全国的影响力。1929年,陕西遭遇特大旱灾,他在《大公报》发起赈灾募捐活动,免费赠送一万册《鼠疫预防知识》给陕北地区。他心怀家乡父老,看重造福桑梓。
纪念馆的尾声,长卷《归乡记》吸引了我的注意。在这篇文章中,张季鸾阐述了自己归乡的原因和见闻。他再次登上镇北台,对着荒沙残照,泛起种种思绪:“除过沙漠之外,只有些残破穷困乡村,囚首丧面农众,这种事实,是一刻也不能放任的了。我在榆林职业学校曾对学生说过,我们要立志把沙漠变成黄金。这就是说:要赶紧兴产业,把这一带边地建设起来。”
他对家乡人民的灾难深切同情,把对家乡亲恩的报答,化作对乡土改造的疾呼。在《归乡记》的写作中,他有机会审视并总结自己的人生观:“我的人生观,很迂浅的,简言之,可称为报恩主义,就是报亲恩,报国恩,报一切恩!”
张季鸾是榆林人的骄傲。他给后生们传递出一种精神激励——出身并未掩其光芒,呐喊就能震动山河。他文章中的勇敢、真实之风,在同样出自榆林的柳青和路遥的文章中也能看到。
如今,张季鸾希望改变的那个残破的榆林已经换了人间,甚愿文化建设也能同步,延续前人留下的文脉。(记者 丁静)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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