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镜海那梦幻般的静影中折返,回到诺日朗换乘中心,我们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循着一条不起眼的木栈道,缓步向那渐强的轰鸣声走去。不过数百米的距离,那声音便从隐约的闷响,化作连绵不绝的、雄浑的咆哮,仿佛大地深处有一位巨人在酣眠中发出的沉重呼吸。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带着清冽的、水沫的气息。我知道,是诺日朗瀑布在前方等候了。
抬眼的瞬间,呼吸几乎为之一窒。整座瀑布豁然展开,仿佛九天之上的银河决了堤,滔滔不绝的碧水,从上游的群海汇聚而来,带着积蓄已久的力量,漫过一道无比宽阔的、金黄色的钙华崖壁,以不可阻挡之势飞泻而下。
那崖壁宽达二百七十米,落差约有二十米,奔腾的水流在这里骤然跌落,撞碎在岩石与深潭之上,激起千堆雪,腾起漫天的、乳白色的水雾。
阳光穿透这氤氲的水汽,折射出细碎的虹彩。水声震彻山谷,那声音不是单一的巨响,而是千军万马的蹄音、是无数面战鼓的合鸣,是自然之神最雄浑的交响乐章。这便是海拔两千三百六十五米的诺日朗瀑布了,它不仅是中国最宽阔的瀑布,更是钙华瀑布中当之无愧的典范。藏语里,“诺日朗”意为“高大雄伟的男神”,这个名字,实在是它磅礴气概最贴切的注脚。

此刻是深秋,诺日朗不似春夏那般水势浩大、喧腾逼人,也还未到深冬时节被冰凌封锁、凛然不可犯的模样。它处在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的丰盈里。水量依旧充沛,却少了些暴烈的脾气,多了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它只是静静地、庄严地,在这岁末将尽的时节,为你铺开这样一幅既雄浑又静谧的画卷。
我站在观景台上,任凭那飘散的水雾若有若无地拂过面颊。午后的阳光,透过水汽的薄纱,暖融融地洒在脸上。就在这水声与光影的交织中,一段深埋的记忆,毫无预兆地,被这眼前的瀑布轰鸣声唤醒了。我想起了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曾拍下过一张照片。
那照片上的青山绿水,与眼前景象依稀仿佛。照片里的我,穿着一件在那个年代颇为鲜亮的红色外套,黑色的长发被山谷里的风扬起,脸上是毫无城府的、畅快的笑容。那张照片,因为那份纯粹的欢喜,后来常常被我用在需要生活照的地方,仿佛那瞬间的明媚,可以一直照亮往后许多平淡的日子。
那一次,我是领着还在上小学的儿子一同来的。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的细节便如这瀑布的水珠般,纷至沓来,晶莹闪烁。
记得儿子那时像一头撒欢的小鹿,一到观景台,便挣脱了我的手,张开双臂,模仿着鸟儿的姿态,欢叫着扑向瀑布的方向,仿佛要拥抱那扑面而来的水汽与轰鸣。然后,他转过身,小脸兴奋得通红,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大声地、一字一句地向我背诵起课文来:
“还没有看见瀑布,先听见瀑布的声音……”
我微笑着,等他背完,指着眼前白练似的诺日朗问道:“那你看看,这瀑布像什么呀?”
他歪着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眼睛里闪着光,大声说:“像好多好多的珍珠串在一起,做成的门帘,挂在大山的前面!”顿了顿,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李白还写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瀑布还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银河!”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了,接着问:“你把瀑布比作门帘,李白把瀑布比作银河,你觉得哪一个更好啊?”
儿子眨了眨眼睛,颇有些“小大人”似的思索神情,然后很认真地回答:“怪不得李白是‘诗仙’呢!他的想象又大胆,还用了夸张的手法。不过我的想象也很丰富呀,而且,我更‘写实’一些!”那“写实”二字,从他稚嫩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的郑重,让我忍俊不禁。
是啊,那些年的每个假期,我总是喜欢带着他,去往不同的山水之间。在他年龄还很小时,我便已近乎执着地,让他在真实的黄山云海前背诵徐霞客的游记,在西子湖畔吟咏苏轼的诗句,在这诺日朗的轰鸣里回想李白的豪情。我总以为,只有让文字与实景在孩子的眼眸中重叠、碰撞,那些关于壮丽山河的篇章,才能真正融入他的血脉,而不仅仅是纸上的墨痕。
如今,儿子早已参加工作,成了一个忙碌的成年人。但令我欣慰的是,他依然葆有着利用节假日“到山川里行走”的习惯。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那是我在他童年时,悄悄种下的一颗“美丽的种子”。他说,他特别喜欢进入山林之后,那种全身心松弛下来的惬意,仿佛城市的喧嚣与工作的压力,都被那潺潺的流水与飒飒的松风吹散了,滤净了。
此刻,再望着眼前这奔腾不息、万年如一的诺日朗瀑布,那无限的回忆便与这当下的景致交融在一起,在眼前层层叠叠地展开。那二十年前鲜红的衣衫,那稚子张开的双臂,那清脆的背书声,还有那关于“门帘”与“银河”的可爱争论……这些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温润的瞬间,这些动人的画面,原来从未远离。它们像这瀑布溅起的水珠,有些蒸发成了云,有些渗入了大地,而更多的,则汇入了我生命的长河,成了默默滋养心田的养料。

在我们感到疲惫与困顿的时候,在生活被琐碎填满、心灵蒙上尘垢的时候,想想那些行走在山间的日子,想想那如诺日朗一般奔腾不息、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河水,我们便仿佛能从这记忆的深潭中,汲取到重新出发的勇气与力量。于是,那被日常磨损的生命,便又能一点点地,丰盈、润泽起来。
瀑布依旧轰鸣,水雾依旧升腾。二十年的光阴,在这“高大雄伟的男神”面前,不过是一瞬。而这一瞬里所珍藏的温情与传承,却比瀑布本身,更让我感到一种深沉而静默的震撼。它让我知道,有些风景,看一次便是一生;有些陪伴,走过一程便暖了一世。诺日朗的巨响,在山谷中回荡,而那悠远的回声,却一直响在一个母亲的心里,清越,而绵长。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