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记者 何伊伲 沈晏
深秋时分，嵊泗花鸟岛渐染金黄。海风拂过浪尖，波光洒向百年灯塔，一段跨越百年的往事在涛声里回响。
11月5日上午，英国女士菲莉西蒂・索默斯・伊芙（Felicity Somers Eve）站在花鸟灯塔下，难掩激动。
这是她首次踏上舟山的土地，此行不仅是为追寻曾外祖父韩德善（David Marr Henderson）的足迹，更带着一份特殊的“礼物”——150多年前就任近代中国海关第一任灯塔总工程师韩德善绘制的花鸟灯塔设计手稿复印件，无偿捐赠当地，让百年灯塔与手稿完成跨世纪重逢。
灯塔广场的展架上，手稿复印件已被精心裱入木框。纸张虽布满了岁月痕迹，但手绘线条仍精准清晰：一张关乎土木工程，一张涉及机械构造。“这是韩德善设计的核心图纸，关乎灯塔‘骨架’与‘心脏’，这类完整手稿在国内海洋文献中极为罕见。”香港灯塔古迹保育研习实践项目组（Lighthouse Heritage Research Connections）发起人景祥祜点明其价值。
这份手稿的背后，是一位英国工程师与中国近代航标事业的深厚羁绊，更藏着一段跨越百年的中外文明对话。
花鸟岛风光
“灯塔之父”韩德善的中国使命
1869年，29岁的苏格兰籍工程师韩德善受清朝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之聘，以灯塔工程师的身份从英国启程赴华，投身中国沿海航标系统的规划与建设。
谁曾想，他用将近30年光阴点亮中国沿海；而百年后，其曾外孙女伊芙女士会带着其设计手稿，跨越重洋回到灯塔身边。
“从家人口中，我才知道曾外祖父韩德善曾在中国设计过多座灯塔。”伊芙的回忆，为这段被尘封历史添了一笔温暖的家族印记。她的舅舅早年就读剑桥大学，正是在这样的机缘下，伊芙结识了不少教授学者，进而重新审视家族遗物。2009年，她在母亲家阁楼翻出装满设计图稿与工具的旧衣箱，为韩德善的灯塔故事提供了鲜活的实物佐证。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通商口岸陆续开放，国际航运活动日益频繁。为保障通航安全、改善航运条件，赫德于1867年向清政府提议在沿海通商口岸筹设灯塔，并启动工程师招募工作。而这一招募，以专业能力与个人品德为标准，广纳一流人才，任命、晋升、解聘均不论国籍。
“韩德善拥有机械与土木双重专业资格，曾被维多利亚女王授予专利书。他凭借丰富的灯塔建设经验脱颖而出，成为晚清海关灯塔建设的核心力量。”景祥祜介绍说，上任伊始，韩德善便乘船遍历中国沿海，勘探长江口航道，为关键位置兴建灯塔航标筑牢基础，花鸟灯塔便是其中代表。
伊芙在花鸟岛追寻曾外祖父的足迹
“在那个年代，他独自一人奔走于沿海各地，实属不易。”翻阅遗物时，伊芙对曾外祖父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不仅是灯塔的设计者，更身兼造价师、测量师，全程统筹项目管理。
从与地方官员勘定址点、购置用地，到土地丈量、立碑定界，再到施工期间修建临时码头、设置警示灯浮标，他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1871年10月，他正式升任总营造司，成为中国海关首任灯塔总工程师。
尽管身兼数职、事务繁杂，但这位异乡人始终主动学习，深度融入中国文化。
为打破对外联络的语言壁垒，韩德善特意制作了中英文对照名帖。景祥祜的研究发现，他初入海关时登记的姓名为“韩得善”，数年后主动将“得”改为“德”。“这一字之易，既寄托着对个人品格的期许，更体现‘以德为本、以善为行’的家族祖训。”在伊芙看来，这处看似微妙的改动，正是他逐步认同并接纳中国文化的体现。
语言是韩德善融入中国的重要桥梁。“曾外祖父语言学习能力强，在法国学习工作期间很快掌握法语，来华后也开始学习中文。”伊芙提及，尽管如此，每次考察灯塔选址，韩德善仍会特意带上翻译或当地向导，既确保沟通零误差，也让自己能更深入体察风土人情、贴近中国社会。
在中国近30年间，韩德善设计建造了34座灯塔，构筑起从长江口延伸至南海、黄海的“灯塔网络”。1895年11月，各通商口岸巡工司汇总当年沿海所有灯塔、灯船及灯浮桩的详细资料，经翻译印制后，于次年正式出版《通商各关沿海沿江建置灯塔灯船灯杆警船浮桩总册》。其中，灯塔表是典籍的重点，以列表形式呈现。
“典籍里集中展现了韩德善在华东沿海的灯塔建设成果。”景祥祜介绍说，典籍对灯塔的记录并非单纯描述外观，而是精准涵盖经纬度、光力、声响、颜色等关键信息，还采用汉字文化圈通用的《千字文》文字顺序进行编号，构建起一套科学清晰的索引体系。“这既将当时的先进技术深度融入海上交通领域，也为航海人提供了导航支持。”
因在灯塔建设领域的突出贡献，韩德善赢得清政府高度认可，获授三品官衔及双龙三等第一宝星勋章。
1898年，韩德善返回英国。1923年其去世后，留存的珍贵文献和文物由后人保管，后经伊芙捐赠给英国土木工程师学会珍藏。
百年灯塔的坚守与风华
155年来，花鸟灯塔如一位沉默的哨兵，屹立于不到4平方公里的花鸟岛西北角。这座高16.5米的圆柱形建筑，上黑下白，铜铸圆弧顶似一顶绅士礼帽，流露欧式典雅。
建造这座灯塔的初衷，源于其关键的地理位置。
花鸟岛地处长江口至太平洋航线上，是上海国际航运的“咽喉守望者”。“它是中外船舶进出上海的第一道门户，也是通往日本、美国等地远洋航线的必经要冲。”嵊泗县博物馆副馆长周苗解释说，这一带航线密集，却暗礁密布、海雾频现，“当时的上海报刊中，时常出现船只在此遇险失事的报道”。
1870年，在清政府的统筹推进下，由韩德善设计的花鸟灯塔正式点亮，为穿梭往来的万国商船铸就了一道海上安全坐标，被称为“远东第一灯塔”。
“筹建之初，韩德善便在设计中引入了西方前沿技术。”景祥祜研究发现。花鸟灯塔的关键构造是灯器，由光源、透镜及机械旋转装置组成，其中，透镜采用的是四面直径1.84米的牛眼透镜，这是我国现存最大的灯塔透镜。灯塔以卤素灯为主光源，经牛眼透镜聚焦后形成四束强光线，实现了24海里的远距离照射，稳稳支撑起整条航线的导航需求。
值得一提的是，花鸟灯塔并非对西方模式的简单复制。为确保灯塔长期稳定运作，韩德善在塔身结构的设计上，延续了西式灯塔的坚固特性，即下部采用混凝土砖石结构，上部以铁板为主材，内部仅容一人通行的螺旋台阶盘旋至塔顶。景祥祜介绍，其基座石材源自宁波，压顶用料则取自苏州，体现出因地制宜的建造智慧。
这种“中西合璧”的思路，成为韩德善后期灯塔设计的鲜明特色。此后，他在选材、风格与功能布局中持续融入中国元素与本土智慧，让灯塔既兼具国际先进水准，又充分贴合地域实际需求。
花鸟灯塔灯器
走过一个半世纪，花鸟灯塔的设备几经升级换代。
1923年，为弥补灯光在浓雾中穿透力不足的短板，花鸟灯塔改装了雾笛，通过声音信号实现更远距离、更大范围的预警覆盖。
进入新世纪，灯塔助航体系进一步现代化：2004年启用AIS（船舶自动识别系统）基站与雷达应答器，2009年投用VTS（船舶交通管理系统）……自此，花鸟灯塔从最初的依靠灯光定位助航，逐步发展为用北斗卫星遥测、AIS航标等高新科技手段导航。
变化的，是随时代更迭的技术；不变的，是灯塔近乎完整的原真性。后者，正是它穿越历史长河最珍贵的价值所在。
据景祥祜介绍，花鸟灯塔未经改建或重建，大部分设计仍保留原貌，巨大的牛眼透镜至今稳定运转，“也就是说，当一切现代技术手段失灵时，它仍能指引航向”。正因这份历史的完整，花鸟灯塔于1997年被国际航标协会（IALA）列为世界历史文物灯塔，2001年入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宝贵的“活”文物。
与灯塔息息相关的档案文献，正在“回家”。2024年6月，浙江海洋大学中国海洋古文献研究中心主任程继红在讲座中透露，长期致力于灯塔古迹保育的景祥祜发现，韩德善后人仍完好保存着花鸟灯塔的原始设计手稿。舟山市、嵊泗县随即启动“海外档案回家”工程，在中国海洋古文献研究中心的学术支持下，促成这批手稿复印件回归。
这份穿越时空的手稿，再次连接了花鸟灯塔的过去与未来。交通运输部东海航海保障中心宁波航标处党委书记王孝元在审视设计手稿后表示，其中严谨的数据和结构，将成为后续保护与修缮工作的重要参考。
从引航之光到文化之光
暮色中的花鸟灯塔亮起光芒，牛眼透镜将光柱投向远方，与星空、海浪交织成景。站在塔下的伊芙，指尖轻触塔身斑驳的纹路，眼中泛起泪光：“我相信，曾外祖父会为这次回归感到欣慰。”
历经150余年岁月，韩德善设计的34座灯塔早已超越最初的航标职责，而这份“超越”，正是对韩德善理念的延续。
“曾外祖父希望，灯塔能成为连接不同社群的纽带。”伊芙整理资料时发现，韩德善为守塔人规划菜园、鸭塘以实现自给自足，会带着翻译倾听当地人需求。这份对“人”与“联结”的重视，为灯塔埋下了“文化基因”，逐渐融入当地发展肌理。
国际航标协会（IALA）2019年设立的世界遗产灯塔评选，正是对这份价值的认可。该组织在声明中指出：“每一座灯塔都是导航的积极辅助，都非常独特，具有远远超出其功能和时代的重要历史、文化或建筑价值。”
如何让灯塔从“历史坐标”真正转化为“文化符号”？循着韩德善足迹从北到南，这些海上遗存正被注入新的生命力。
辽宁大连拥有132年历史的老铁山灯塔，其配套航标园2012年获评全国首批航海科普教育基地，每逢“世界海员日”“中国航海日”，通过实物展陈、现场解说普及灯塔历史与航标知识，让百年灯塔成为鲜活的科普课堂；
建成于1894年的海南临高灯塔，曾见证解放海南渡海登陆战的烽火，如今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海南解放公园的核心参观点，每年吸引大批游客重温红色历史、缅怀革命先烈，让百年灯塔成为承载记忆的精神地标。
花鸟灯塔
花鸟灯塔下的蜕变，尤为生动。
花鸟岛将灯塔与“矢志不渝”的爱情主题绑定，打造“百年灯塔 百年好合”文化IP，落地海岛户外婚姻登记基地，形成从交友恋爱到旅拍婚庆的完整服务链，更推出灯塔艺术节、爱情主题市集等系列文旅品牌活动，让百年灯塔成为热门打卡地。
“曾外祖父一直希望自己的成果能被更多人共享，如今无数人来这里定格美好、创造回忆，正是对他心愿最好的回应。”伊芙探访花鸟岛时，便被这份变化深深打动。
“灯塔的兴建源于社会需求，其功能转型则顺应时代的召唤。”程继红指出，这份转型的根基，正是韩德善留下的人文底色，“灯塔‘燃烧自己 照亮别人’的精神内核从未改变，只是照亮的方式与范围不断拓展。从单纯指引船舶，到潜移默化中形成文化圈，为更多人照亮前行的方向。”
百年灯塔的故事，仍在续写。
中国航海博物馆学术研究部主任武世刚透露，将联合院校梳理34座灯塔的历史资料，开展专题展览并推进世界遗产申报，让灯塔成为沟通世界、促进文化互鉴的精神航标。
“愿灯塔光芒永远闪耀！”离开花鸟岛时，伊芙表示将把中国的灯塔故事带回英国，让更多人知道这段跨洋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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