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郑女士掀开睡袋,盯着车顶发呆。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远处不知名夜鸟偶尔的啼鸣。
“又失眠了。”她无声地对自己说。
这是她独自自驾游的第七天。丈夫出差国外半年,孩子在寄宿学校,家中空荡荡的感觉像水一样逐渐漫过胸口,直到她决定把自己也装进这辆改装过的床车,开往未知的营地。
车窗外,月亮被薄云遮住半边脸,营地里其他几辆车的轮廓若隐若现。她记得白天搭讪的那个王大哥,开一辆老旧的银色SUV,后座堆满了摄影器材和野外工具。他的车门没锁好——白天她路过时,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要修门锁。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固执地占据脑海。她轻轻拉开自己车门,初秋的夜风带着松针的清香扑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走到王大哥的车旁,她犹豫了大约十秒——或者一分钟?时间在深夜总是扭曲的——然后轻轻拉开了那扇微敞的车门。
弯腰钻进车里时,她闻到一股混合的味道:旧书页、机油、还有淡淡的烟草。车内比她想象中整洁,后排座位被放倒,铺着厚厚的军用睡垫。她正要找地方坐下,一个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睡不着?”
郑女士差点叫出声。她根本没注意到那里有人。
王大哥转过座椅,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五十多岁的样子,皱纹深刻,但眼睛在黑暗里很亮。“我的门锁坏了三天了,”他语气平静,“每晚都有访客。昨晚是只浣熊。”
“对不起,我……”郑女士突然语塞。这行为该怎么解释?
“坐吧。”他指了指副驾驶座,“第一次独自露营?”
她点头,坐下时注意到仪表盘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合照。
“我也睡不着,”王大哥递给她一个保温杯,“热茶,干净的杯子。”
接过的瞬间,郑女士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和陌生人这样安静地相处了。婚后二十年,生活被分割成明确的板块:妻子、母亲、女儿、员工。唯独没有“自己”这个角色。
“你为什么一个人出来?”她问,然后立刻后悔这突兀的问题。
王大哥沉默了一会儿。“我女儿三年前车祸去世,”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妻子半年后提出离婚。她说每天面对我,就像面对一座女儿活着的纪念碑。”他喝了口茶,“我开始旅行,因为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回忆。”
郑女士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热流透过金属传递到手心。
“你呢?”他问。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就是觉得家里太安静了。丈夫在外企,一年有八个月在国外。儿子十五岁,上个月开始住校。有一天我站在客厅中央,忽然觉得那个房子像个精致的盒子,而我是里面唯一的摆设。”
夜鸟又啼叫起来,这次声音近了些。
“那是夜莺,”王大哥说,“这种季节很少见了。”
“你怎么知道?”
“我女儿以前喜欢观鸟。”他的声音柔软下来,“她十二岁时,我们曾连续七个周末去湿地等一只稀有的鹭鸟。最后一天下着雨,她还是坚持要去。”
“等到吗?”
“等到了。雨停时,那只鹭鸟忽然出现,站在浅滩上整理羽毛。”王大哥顿了顿,“她激动得哭了,说那是她见过最美的生物。”
车内陷入沉默,但这次不尴尬。郑女士想起儿子七岁时,曾拉着她在小区花园里观察蚂蚁一整下午。他专注的表情像在破解宇宙奥秘。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分享这样的时刻了?
“你打算旅行多久?”她问。
“不知道。也许直到不再梦见她。”王大哥看向窗外,“最开始,我以为旅行是为了逃避。后来发现,移动中反而能静止下来思考。”
远处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
“我该回去了。”郑女士说,但没有动。
“你的车门没锁好,”王大哥提醒,“这个营地虽然安全,但还是注意些。”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也注意到她的车了。
起身时,她看见后座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是工整的手写记录:日期、地点、鸟类观察记录。在页面边缘,有一行小字:“丹丹,今天看见你描述的那种蓝鹟了。”
回到自己车上,郑女士重新钻进睡袋。奇怪的是,困意开始袭来。不是那种逃避清醒的昏沉,而是某种安宁的疲惫,像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一处干净水源。
天快亮时,她被鸟鸣唤醒。晨光中,她看见王大哥已经在车外支起小炉煮咖啡。她犹豫了一下,拿着自己的杯子走过去。
“早。”他说,自然地给她倒了一杯。
“今天准备去哪里?”她问。
“往北一百公里有个湿地,这个季节可能有北迁的鹤群。”他看看她,“如果你没有特定计划,那里值得一看。”
郑女士想了想自己原本的路线——下一个网红打卡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拍照,一个人失眠。
“我想去看看鹤,”她说,“如果方便的话。”
王大哥点点头,没有多问。
两辆车前一后驶离营地时,郑女士在后视镜里看到昨晚自己停车的位置。那个小小的方形空地,很快就会被新的旅行者填满。
她忽然明白,这趟旅行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是为了重新学习如何停留——在某个时刻,某处风景,某段陌生而真诚的对话里。就像迁徙的鸟,不是为了永远飞翔,而是为了找到可以暂时栖息的枝头。
前方的银色SUV打了个转向灯,郑女士跟了上去。晨光正好,路还很长,但此刻,这样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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