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之好,是人情之好。诗经里《木瓜》篇之美,是月色般的温润之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余音绕耳,先人的良善、礼节、情爱,投桃报李,投木瓜报美玉。价值不在一个体量,价值又在同一个白瓷盘上,半斤八两。木瓜和美玉,是信物、念物,心之所爱,木瓜不输美玉。
2025年11月5日下午,赶往青阳木瓜铺。沿途铁匠铺,包子铺,喜果铺,乡村风物清嘉可喜。乌桕树瘦瘦长长的,叶红叶绿叶黄,也有叶落,一两片,三五片,披拂在铺面的瓦顶。田畈里栽了双季稻,晚稻金黄,偶见河边芦花渐白。一路飞驰,岁月如驰,秋意像一匹小马驹,嘚儿嘚儿的,在山间公路奔跑。
木瓜铺
村子不大,栽了一些月季,花开大好。门前园圃里,萝卜秧,细头葱蒜,小小嫩嫩的,豆蔻梢头的样子。人家几张晒筐中,老白布上摊放着刚洗出的山芋粉,团团晶亮,白白如雪,用手轻轻探一下,就慵懒地散作一摊,腻滑得很。忽然,我闻到了牛粪香,一堆枯草枯枝燃到了半腰,上面覆了一层牛粪,噼噼啪啪,显然在烧草木灰,可做农家肥。那种牛粪香气,冲淡而略带点焦臭,萦回鼻端。多年没享受过牛粪香了,不意邂逅,真是木瓜铺的美意。
木瓜铺里,有传说唐时开凿的木瓜古井,历千余年仍清水沥沥。史载会昌五年池州大旱,刺史杜牧到木瓜山祈雨,祭祀后果然神仙开眼,雨大如注,旱情解除,杜牧后作《祭木瓜神文》“还愿”。俯井照影,井旁老树枝叶纷披入水,不见了风雷云雨诸神,不见了杜牧,但民间的发愿,美好的神力,犹让人心敬畏。
古井
对面的木瓜山,依稀入眼。木瓜禅寺,藏在山里。山深藏古寺,不去打扰,且让它安静。村北流一条七星河,连绵三十余里,汇合青通河。两河交手相携,从铜陵大通老镇流入长江。显然木瓜铺曾为皖南山货集散之地,水路岸桥商铺的繁华,在史料里络绎奔忙,且任它古老,风韵不再也罢。
村口遇一棵木瓜树,年龄不大,先误以为是梨树,欹曲的枝干,疏朗几乎无叶,夕阳下,挂了数十个椭圆的果子,有富贵色。乡民说,宣木瓜。果然木瓜。附近宣城所产宣木瓜,名声大噪至今。在中国本土木瓜界,宣木瓜得坐头把交椅。《本草纲目》载:“木瓜处处有之,而宣城者为佳。”清嘉庆《宁国府志》载:宣城县岁贡木瓜上等一千八百个,中等五百个,下等二百个,又干瓜十斤。岁贡数量不到三千个,显见古时宣木瓜的稀罕和地位。
宣木瓜的滋味,明人丘浚在《谢送木瓜》诗中说过,“经霜著雨玉枝疏,除却宣城总不如。久入神农为药品,曾从孔子见苞苴。味涵玉液酸仍涩,囊蹙金砂实不虚。深感故人相赠与,此情何以报琼琚。”既能入药,又为馈赠佳品,汁液却酸中带涩,需水煮或糖渍后食用。宣木瓜我没吃过,南方多产番木瓜,品种源自异国,香甜可口,柔软多汁,滋味似香蕉,入口即化,颇具南洋风情。
苏轼在《格物粗谈》里,录了木瓜的另一种功能,用于消散柿子的涩味,“红柿摘下未熟,每篮用木瓜三枚放入,得气即发,并无涩味”。我乡柿子山野间很多,有牛卵柿,个大如牛卵,吃两个折得一顿饱饭;有小野柿,半个鸡蛋大小,小时候偷摘吃过,因未熟而酸涩异常,舌腔麻木半晌,十分后悔。
木瓜,木瓜,听起来有点瓜货的意思。成都人说你个瓜货、瓜娃子,是鄙薄你脑子不够用,笨,蠢。扬州人说你个瓜货,是骂你鲁莽、胡说。我乡皖西南,说木者,讷也,说瓜者,笨也。说人是苕货,心思不机巧,与木瓜差不多。我倒觉得,人要那么多聪明机巧干嘛。一个苕货,就像木瓜拙朴,心思虽不通透机灵,好在能踏实诚恳过日子。小民的日子,花花心眼多了,往往自误自害。
木瓜山
本来想在木瓜铺里听听秋声,本来在写木瓜铺,却写了木瓜,旁逸斜出了一些。旁逸斜出才好,文章狡黠一点,枝繁叶茂。
遥想李白到青阳,写《望木瓜山》:“早起见日出,暮见栖鸟还。客心自酸楚,况对木瓜山。”那时李白刚从流放夜郎的噩梦里醒来,心情不好。夜郎国没去成,半路上被一纸诏令截留了。但皇宫肯定回不得了。皇宫无人情,哪有“木瓜琼琚”之好。所谓戴罪之身,必有酸楚。沿着秋浦河上上下下,水声山色,既是春色无边,也是萧瑟秋心,诗兴清浅,大略如秋水细细,所以《望木瓜山》显得平平。
昨晚薄酒后无事闲闲,和文友聊起木瓜铺,她对诗仙的“木瓜诗”颇不以为然,发来唐代诗僧王梵志的一首白话诗,说她读初一的儿子特喜欢,现录下: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读完,我哈哈大笑。青阳青阳,青山之阳,灿灿生光。人生多是自寻烦恼。既来之,则安之,到了青阳,何须何苦为难自家。这也算是木瓜铺的闲笔,可附录补漏补阙。
2025年11月6日,于青阳、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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