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胜
车停在沙梁上,一眼望下去,红碱淖便横在眼前了。这里是榆林最北端,往北再走,就是内蒙古的地界了。接连几天,看惯了那无垠的、被日光炙烤得颤动的沙海,眼前忽然涌现一泓清波,心头先是一惊,继而便是一种近乎温柔的怜悯。那沙,这水,燥与润,动与静,被自然如此直接又如此和谐地捏合在一处,实在是个奇迹。
看到红碱淖中的“淖”字,作为关中人,我最容易想到的是村头的“淖池”。或深或浅的一潭,泛着些湿漉漉的泥腥气。可真见了,我才发觉这念头错了。这哪里是淖,分明是一片浩渺的海。和一位游客闲聊,才弄清了这淖是蒙古语“淖尔(湖泊)”的简称。这湖年轻得很,是清代才在沙地里积攒起的一汪水,像个初长成的少年,带着些特有的茫然和寂寥的神情。
头顶的天空,飘动着一层薄云,是榆林深秋常见的那种均匀干净的浅白,漫天地铺开。水承着天,也成了灰白的一片。远处的水,更是与天黏合在一起,分不清界限了。风是有的,带着塞北特有的凛冽,在水面上吹起万千细纹。那波纹一层一层,无休无止地向着岸边推来,软软地拍在沙岸上,发出一种温柔的、叹息似的声音,“哗——哗——”,不激昂,也不停歇,像哲人讲述一个寻常的故事。你听不清字句,却能感受到它的绵长。
我沿着水边慢慢地走。脚下淡红色的沙岸,软软地托着步子。沙里含着碱土,据说可以熬制出微红色的烧碱。沙是贪婪的,它能吞噬城堡、河流,可偏偏吞不下眼前这一片水。这水像大地不肯屈服的一滴泪,固执地、盈盈地盛在沙的“掌心”。沙随风起,企图侵入水的领域,而水只是微微漾开,便将沙的火气一一抚平、濡湿,最终化作岸边一圈柔和的曲线。
正思忖间,忽听得空中一阵清亮的鸣叫,抬眼望去,一群鸟儿正掠过水面,翅膀在灰白的天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那是遗鸥。它们时而掠过水面,时而立在浅滩,瞬间又飞得极高、极慢,翅膀像是凝在了空中,随着气流悠悠地滑翔,声声啼鸣为这片寂静注入了灵动的生机。还有临水而生的芦苇,似乎比别处的要更坚韧些。它们一半身子浸在清凉里,另一半却要承受沙漠干热的风与灼人的光。它们就那样站着,摇曳着柔美的穗,每一片叶子都透着珍重的意味。
忽然便想起了南方的水。南方的水是热闹的,是丰腴的,是有着桃红柳绿、莺飞草长作为陪衬的。南方的水是活泛的,是青春的眉眼,盈盈的,会说话。榆林的这片水却是安静的。它存在不过百余年,却似乎已将千百年来的风沙、日头、雨雪,默默收纳进了自己的胸膛。
站在红碱淖畔,时间仿佛停下了脚步。我似乎听见了商旅的驼铃,看见一支支商队在这水草丰美处歇脚。驼铃声中,交换的不仅是货物,还是相望相守的诺言。疲惫的旅人掬起一捧清冽的湖水,也掬起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当夕阳西沉,信天游的歌声会从大漠深处飘来,悠长的调子贴着水面低飞,苍凉得能把人心掏空。唱歌的或许是个牧羊人,或许是个盼归的妇人,无尽的苦闷与思念,唱尽了生命的荒凉与坚韧。
沙漠上的湖泊,动人处不在于辽阔、不在于清澈,而在于它在荒漠里依然能保有丰盈的生命气质。它告诉你,即便在最干涸的心田里,也该留有一汪不会枯竭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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