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我自逸园酒店信步而出,不过几步路,便是古华山路。这路名起得好,音节里仿佛还沾着线装书页间抖落的微尘。前行不远,横道线对面便是惠山古镇景区的东门口了。
古镇自有它的活气。市声温吞地浮在石板上,似冬日呵出的一团白雾。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市井喧腾,心早已被一个盘桓多年的名字攫住——那被一扇朱门轻轻掩着的,寄畅园。
入园须得买票,我倒觉着正好。这一纸票据像道无形的滤网,将门外的浮华世声轻轻筛去。跨过门槛,买的仿佛不只是一段路,更是一段能与前人对坐的寂静时光。
门楣上“寄畅园”三字乃乾隆御笔,气度雍容,自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天威。可园子的魂灵,却比这御笔要苍老得多。甫一入园,人便怔住了——扑面而来的不是什么亭台楼阁,而是一地的“黄金”。两株古银杏分立两旁,想来该是秦燿重建此园时的手植。它们见过康熙乾隆六次南巡在此驻跸,听过乾隆帝将图样携回京城仿建惠山园的往事。此刻,这两株活过了四百个春秋的老树,正将积蓄了一生的璀璨,毫不吝惜地铺展在游人脚下。那落叶厚厚软软的,像是大地忽然翻了个身,将最贴心暖和的金丝里子“剥”开了亮给人看。叶片悠悠地打着旋儿飘落,一片,两片,从容不迫,仿佛落下的不是树叶,而是一个个悠长的朝代。我驻足良久,竟不敢贸然踏上,怕鞋底的尘嚣,惊扰了这场盛大而沉默的叙事。
这满地的金黄,是园子给我的第一页插图。待转过这页,正文才伴着潺潺水声徐徐展开。它不急于展示全貌,只让回廊引着,假山掩着,一窗一景,像一位含蓄的故人,将珍藏的手卷缓缓舒开。脚下这方土地,原是明正德年间的“风谷行窝”。园主秦金取“凤谷”自喻,筑“行窝”寄栖。一个“窝”字,道尽了多少士大夫身在庙堂、心向林泉的悖论与渴望。后来其族侄秦燿宦途失意,万念俱灰中重整此园,取王羲之“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诗意,才有了今日之名。“寄畅”二字,说得真好——将一生的块垒与畅想,都“寄”托于此了么?
恍惚间已行至锦汇漪畔。一汪碧水将嘉树堂的倒影、疏朗的枝桠、天上的流云,都软软地拥在怀中。风过时,水纹懒懒地漾开,将亭台树影揉皱了又抚平,像是在推敲一首未定的诗。这水是活的,源头竟连着墙外的“天下第二泉”。传说当年叠山大师张南垣,便是借了这二泉的伏流,让一池静水有了脉搏与呼吸。水边的山石瘦硬嶙峋,带着倪云林画中的寂寥清刚。它们并非随意堆砌,据说乃是参了倪瓒《惠山图》的笔意,是“以画入园”的典范。
站在知鱼槛上,这名字起得妙极,典出《庄子》那场著名的濠梁之辩。槛外水清见底,却不见游鱼。或许鱼是有的,只是它们得了庄惠论辩的真趣,知道我非鱼,便不屑将自在的身影示与我这俗客了。倚着冰凉的木栏,忽然觉得水底优游的,未必是鱼,倒像是秦燿失意时留下的一声叹息,历经四百个春秋,还未曾沉底,化作这清浅的涟漪。
绕过水去,是九狮台。一片湖石经了太湖风雨千百年的啃噬,又经匠人心思的点化,果然有群狮蹲伏的意象,或仰或踞,憨拙里透着力量。与之相对的东南角,便是八音涧了。黄石叠岸,清泉漱石,水声琤琮,随着步履移动,竟真有宫商角徵的变化。传说这是秦燿请造园名家张钺掇山理泉的妙笔。走在狭窄的涧道上,两壁高耸,天光幽微,耳中是泠泠不断的清响。这哪里是听泉,分明是听一曲古琴,琴谱的名字,便叫《遁世》。
出得园来,脚步是沉的,心却是满的、轻的。园子里的那份静,已在心里涨成一片潮润的、历史的苔藓。循路右行不过数步,人声忽地稠密起来——像是从一幅水墨长卷,忽然走进了风俗画的市集。天下第二泉到了。陆羽品定的泉眼,赵孟頫手书的石刻,都在沉默地印证着昔日的荣光。许多人围着方池探身张望,像是要在一汪清浅里捞出“第二”的凭证。泉水幽幽地映着无数好奇的脸庞。
泉边一位长须老者,拄着拐杖,声音却洪亮:“看这水痕,千年不变……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那调子里的冷与苦,就是从这里漫出来的!”他眉飞色舞,银须飘动,不像偶然的游客,倒像是这泉水在岁月里凝成的精魂,专在此守着,要将一泓物质的清冽,说成滚烫的、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记忆。
热闹是他的。我远远听着,那琴弦般的冷月与二胡的呜咽,仿佛与园中八音涧的水声混在了一处,一冷一暖,一寂一喧,竟是惠山脚下这出历史大戏里,不可或缺的两折。
这初次造访,真像赴一个迟到太久的约会。寄畅园的好,不只在“奇”,更在“寄”与“畅”,在“藏”与“露”之间那精妙的呼吸。它将一个家族、几个朝代的悲欢荣辱,都“寄”在了一石一水、一亭一槛里;又将这满怀的心事,经营得气息“畅”达,让人步入其中,不觉其窒,反觉天地开阔。在这里,忽然便懂了计成《园冶》里说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也懂了秦氏一族为何能在“凤谷行窝”与“寄畅园”的嬗变中,完成从“隐”到“寄”的精神蜕变。
归途上,回望那被苍茫暮色与深院高墙隐去的飞檐一角,只觉得它已不是一座园林。它是一册用太湖石为骨、锡山泉水为墨、银杏落叶为笺的活史书。书页在风中飒飒地响,写着“凤谷”的孤高,“行窝”的栖惶,“寄畅”的旷达。而今日,我这偶然的过客,步履轻轻,竟也在某一页的空白处,留下了一枚潮湿的、带着体温的指纹。
附:寄畅园简介
寄畅园位于无锡城西秀美的锡惠山麓,为宋代词人秦观的后裔南京兵部尚书秦金创建于明正德、嘉靖年间,兴盛于明万历至清康乾年间,是江南著名的山麓别墅式古典园林。它以高超的借景,洗炼的叠山、理水手法,创造出自然和谐、灵动飞扬的山林野趣,寄托了主人的生活情趣和对自然人生的哲学思考。清代康熙、乾隆两帝在1684至1784年的100年间,先后各六次下江南,七次驾临此园,御题"山色溪光""玉戛金楸"及众多华丽诗篇。乾隆皇帝还在清漪园(今颐和园)中仿造一园名"惠山园"(后改名为谐趣园)。园内有江南奇石"介如峰"及知鱼槛、七星桥、八音涧、九狮台、鹤步滩等20景。集百余大家之书法大成的《寄畅园法帖》,明代宋懋晋的寄畅园五十景展示了古园的浓厚文化。1999-2000年对寄畅园东南部按历史文献进行了修复。1988年1月13日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