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红
夜幕降临,我站在武昌江滩的亲水平台上,脚下江水轻轻漫过青石台阶,水波荡漾,发出温柔的声响。
恍惚间,时光倒流四十年。那时我刚从江汉平原的乡下考进武汉读书,赤着脚在泥泞的滩涂上奔跑,泥点溅满裤腿也毫不在意。课本里的长江,是“孤帆远影碧空尽”的诗意;老人口中的长江,却是“洪水猛兽”般的警示。
记得那个闷热的黄昏,我沿着临江大道走到中华路码头,第一次真正面对长江,江水像一头咆哮的野兽,浪头接连拍岸,发出沉闷的轰鸣。废弃的船厂锈迹斑斑,歪斜的龙门吊孤零零地戳在江边,滩涂上散落着碎砖、瓦砾、朽木和泡沫。空气里混杂着江水的腥气、柴油味和煤烟,浑浊得让人喘不过气。
让我难忘的是那些依堤而建的棚户。歪歪扭扭的木屋用铁丝勉强捆扎,风一大就摇摇欲坠。晾衣绳上挂满衣服,无力地飘着,像一面面褪了色的旧旗。一位老渔夫费力地拖着破旧的渔网上岸,网里除了几条小鱼,全是水草和垃圾。他叹了口气:“这江水啊,越来越浑了。”
那时的武汉人,对长江既依赖又畏惧。1998年夏天,江水如脱缰的野兽,眼瞅着将要漫过江滩,人们连夜扛沙袋、筑堤坝,手电筒的光柱在暴雨中交错闪烁,却驱不散心头的惶恐。那个夏天,潮湿、昏暗,还有焦虑,成了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转机出现在世纪之交。1998年洪水退去后,人们开始重新思考与长江的关系。2001年春天,汉口江滩一期工程开工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三镇。在房地产火热的年代,把临江的黄金地段拿来建公园,很多人想不通,但报纸上一句话“还江于民”我永远铭记。那年春天,推土机轰鸣着,半个世纪被掩埋的江滩终于重见天日。厚厚的淤泥中,贝壳残片在阳光下微微发亮——那是长江与土地曾经亲密相拥的痕迹。
建设者们把防洪墙巧妙改造成错落有致的观景平台,实现了防洪与景观的融合。让人动容的是市民的热情:退休的老工程师带着手绘图纸来提建议,街坊邻居提着热茶点心来慰问,小学生用稚嫩的笔画下他们心中的江滩……这些点滴,像涓涓细流,汇成了江滩重生的心意。
2002年秋天,汉口江滩一期开放,全城沸腾。我挤在人潮中踏上这片新生的土地——数万平方米的草坪如绿毯铺展,三千株水杉笔直挺立,像列队的哨兵。一位坐轮椅的老人让孙女推着在亲水平台一圈圈转,他轻轻抚摸码头工人雕像的基座,喃喃道:“这辈子还能看到这样的江滩,值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江滩不只是风景,更是人心的归处。武汉人与长江之间那道无形的墙,正在悄然消融。
汉口江滩的成功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涟漪很快荡到了武昌。2003年春天,武昌江滩改造启动。设计者没有抹去历史,而是把粤汉码头的百年铁轨保留下来,让锈迹斑斑的轨道与晶莹剔透的玻璃栈道并肩而立,仿佛时光在此交汇。还有那扇防汛闸门,工人擦去铁锈,露出90多年前的字样,默默地讲述着往昔的故事。
我亲眼看着家门口一点点变样。低矮的棚户拆了,工人们依山就势,建起层层叠叠的观景台。春天一到,樱花、海棠、玉兰次第开放,花瓣如雨飘落,整条江岸成了流动的画卷。晨练的老人、写生的学生、拍婚纱照的新人,成了画中最生动的笔触。
青山江滩的蝶变,则更像一场工业文明的涅槃。2013年改造启动时,面对满目疮痍的工业遗迹,工人们一度犯难:拆,还是留?最终,他们选择了——高耸的龙门吊被改造成观景塔,俯瞰长江奔流;运煤廊道变身空中绿廊,成了散步的好去处;废弃的铁轨被嵌入步道,成了别具一格的装饰。
今年梅雨季,连续半个月的暴雨考验着城市韧性。我特意去了青山江滩,亲眼见识“海绵城市”的智慧。雨水顺着草沟流淌,汇入雨水花园,经过层层过滤,清澈的水流缓缓注入长江。一位工程师指着监测屏兴奋地说:“今天这片江滩吸收了三千立方米的雨水!”这不仅缓解了内涝,还滋养了生态,仿佛自然与人类达成了一种默契。
自2020年起,武汉启动百里长江生态廊道更新改造,着力“连断点、补空点、提亮点”。如今,江汉碧道与武船片堤防的“堵点”已打通,两江四岸生态岸线全线贯通。三环以内,83公里连续绿道、842万平方米滨水空间,让骑行者、跑者可以一路畅行三镇,尽享江风拂面的惬意。
今天的江滩,早已融入武汉人的日常。清晨五点半,70岁的陈师傅准时出现在武昌江滩。他的太极剑在晨光中划出柔和的弧线,剑穗上的红缨随风轻舞。他笑着说:“在这儿练了二十年,从泥地练到石板路,再到现在的塑胶跑道。”他的那份从容与满足,正是江滩变迁最真实的注脚。
四季在江滩留下不同的印记:春汛时,江水漫过亲水平台,孩子们踩水嬉戏,笑声清脆;夏汛时,惊涛拍岸,人们却能安心站在堤内,欣赏这壮阔的自然之力;秋冬水位回落,江心洲露出水面,芦苇摇曳,候鸟归来。去年秋天,我陪外地的朋友在武昌月亮湾江滩散步,竟看见几尾江豚跃出水面,银灰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是长江生态复苏最动人的证明。
前些日子,我在武昌湾1956公园遇见一位老师带着一群孩子。他们蹲在雨水花园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水中的小生物。“这是水蚤,那是孑孓,”年轻的老师耐心讲解,“它们都是长江生态链里重要的一环。”一个小女孩指着园中保留的老塔吊问:“老师,这个大家伙以前是干什么的?”老师娓娓道来。原来,这座公园由武昌造船厂旧址改造而成,建设者对原有的机械基座进行了清洗、防锈、防腐处理,再艺术化地融入景观。如今,老塔吊成了空中观景台,遥望鹦鹉洲长江大桥,默默连接着城市的过去与现在。
华灯初上,我站在观景平台远眺。对岸高楼霓虹闪烁,近处亲水平台笑语不断,江心货轮缓缓驶向远方。这幅流动的画卷,让我想起四十年来的沧桑巨变——我们从畏惧长江到亲近长江,从对抗洪水到与水共生,江滩从工业岸线到生态廊道,每一步蝶变,都映照着发展理念的深刻转变:真正的文明,不在于征服自然,而在于理解它、尊重它,并与之和谐共处。
江水依旧东流,涛声依旧拍岸。但岸边的风景,已在时光的雕琢下焕然一新。这绵延的江滩,是武汉写给长江的一首诗篇,字里行间,满是敬畏、感恩,还有共生的智慧。而每一个在江滩散步、奔跑、发呆的人,都是这首诗中温暖而鲜活的注脚。
江滩不语,却诉说着一座城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编辑:丁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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