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潭旧梦:三十载山水重逢记
文图:薛思雪
浅冬清晨,山岚未散。当我再次站在花岩森林公园的入口,距离上一次来此,已整整三十年。
青石山路上还沾着露水,空气中有松针与泥草混合的清新气味,这气息如此熟悉,瞬间将时光折叠。1995年的冬天,那时,我们还是杭大刚毕业不久的青春年少,十来人在瑞安同学的带领下来此。那时景区尚显粗糙,山路崎岖,我们一路说笑登上九龙潭,在潭边许下十年之约。后来各奔东西,十年转瞬,三十年亦过,约定渐渐被生活的尘埃掩埋。
直到看见校友群里的公告:“瑞安校友会活动——游九潭暨2025年会”。日期正是今日,11月30日。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了名。

一
清晨八点半,花岩景区门口已聚了六十余名温州浙大校友,久别重逢的寒暄声此起彼伏。天青日朗,虽值浅冬,阳光却慷慨地洒满山谷,只在树荫深处还能感受到清晨残留的微寒。
集体合影时,我注意到许多面孔已生华发,包括我这个三十年前在此留影的青年,如今早已步入中年。但我们笑声依旧,那种属于浙大人的明朗与热忱,仿佛从未被岁月稀释。

柴场长早已等候多时。他是红双林场的负责人,一身简朴的运动装束,手执扩音小喇叭,镜框后面的眼眸清澈,笑容里带着山野人特有的质朴敦厚。“我姓柴,却没有什么财,只干了一辈子护林的活,”他打趣道,大家也都笑了。

队伍沿着九龙溪栈道缓缓上行。潭水清澈如昨,依然能看见水底光滑的卵石和偶尔掠过的小鱼。阳光透过林隙,在水面洒下碎金般的光斑,随着水波跃动,像极了时光的碎片。

二
“第一潭到了。”走过一条长长的玻璃桥,柴场长指着前方。
古钟潭(一潭)静卧在山崖之下,形如倒扣的巨钟。瀑布从十余米高处垂落,水量虽不似盛夏磅礴,却也溅起细密水雾,在阳光下映出浅浅虹霓。“水深时,瀑击潭面声如钟鸣,”柴场长解说,“所以叫古钟潭。你们听——”
众人静下来。果然,那水声沉厚悠长,确有几分钟磬余韵。潭边有亭,有楹联:“深山古寺钟声远,翠林碧水韵味长”,只是亭柱漆色已斑驳。

继续上行,龙井潭(二潭)深邃如井。柴场长引导我们看潭边巨石:“像不像一位沉思的巨人?”变换角度细看,那岩石果然呈现出不同面容,正面威严,侧面慈和,仿佛守护这片山水千万年的山神。

最令人心动的当属飞龙潭(三潭),也是我记忆中最深的一处。潭呈葫芦状,碧水深不见底,如同一块天然翡翠镶嵌在山谷中。瀑布从二十余米高处分为两股倾泻,正是“双折瀑”奇观。
“传说这里曾有鲤鱼跃龙门,”柴场长讲述,“化为神龙后,本可升天,却因留恋故土和山民情谊,化作石龙留在了潭底。”
一位白发苍苍的瑞安老校友轻声接话:“我小时候就听祖父讲过这故事。他说大旱之年,山民会来此求雨,很灵验。”
众人静默片刻。同样的山水,同样的传说,在代代人口中流传,仿佛这潭水不仅蓄着山泉,也蓄着千百年的人文记忆。

铜镜潭(四潭)形如圆镜,倒映着四周山林与天空。传说这是九龙潭龙王公主的铜镜,承载着她与凡人青年的未了情缘。站在潭边,看水面微波轻漾,竟真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千年前的叹息,是否还沉淀在这碧水之下?
玉瓶潭(五潭)状若花瓶,两条风格迥异的瀑布从两侧注入:左侧细柔如珍珠帘,右侧粗犷如白练垂空。一刚一柔,在此交汇融合,恰似人生不同的阶段与心境。

行至洗心潭(六潭)时,队伍停了下来。潭身呈完美的心形,潭水碧绿如翡翠,清澈见底。
“传说这潭水能洗去烦恼,”柴场长说,“所以叫‘洗心潭’。也有说这是仙女沐浴之处,又叫‘仙浴潭’。”
几位校友蹲在潭边,伸手触碰水面。“好凉!”有人轻呼。
“可也真清,”另一位说,“像能一眼看到心底似的。”
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我们几个年轻人也曾在此戏水。那时不知愁滋味,只觉得山水美好,未来可期。如今重临,才懂得“洗心”二字的深意:不是潭水真能洗净什么,而是人愿意在此刻放下、在此地释然。

三
行至溅玉潭时,发生了今日第一桩趣事。
这第八潭的特色是左浅右深,瀑布如珠帘垂挂,水珠飞溅如玉。校友陈霄志,这位四十出头、依然活泼如少年的校友,为了拍一张角度独特的照片,冒险踩上潭边一块覆着青苔的石头。

“小心滑!”有人提醒。
话音未落,石头一滑,小陈整个人“扑通”掉进潭中浅水区。水花四溅,他狼狈地挣扎站起,浑身湿透,在浅冬的山风中瑟瑟发抖。
“这‘矿泉水浴’怎么样?”贾诚哲校友打趣。
“透心凉,心飞扬!”小陈牙齿打颤还不忘幽默,“这下真成‘湿人’了!”
大家一时没有备用裤子,有校友说自己车里有一套运动裤,叫小陈赶快下山去换洗一下,晒晒太阳。
后来一路,他成了大家的重点关照对象,却也因这意外“壮举”成了队伍里的开心果。旅途中的小插曲,往往比按部就班的游览更让人铭记。

另一件趣事与猕猴有关。
花岩是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尤以猕猴群闻名。柴场长介绍,林场现有猕猴三百余只,是温州市最大的野生猕猴群。
“看!在那儿!”行至半山,眼尖的校友发现对面峭壁上有灰影跳动。
果然,几只猕猴在树丛间灵活穿梭,时而停下,好奇地打量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大家连忙举起手机,可它们太过敏捷,镜头还未对准,就已消失在密林中。

“试试叫‘大师兄’!”有人提议。
几位女校友便笑着齐呼:“大师兄!大师兄!”
神奇的是,片刻后,竟真有两只猕猴从岩后探出头来,眨着圆眼睛望我们。
看来猴子也‘贪色’啊!”一位男校友打趣,引来一片笑声。
柴场长也笑:“它们常看游客,不怕人,但也机警。你们运气好,它们今天‘赏脸’了。”
人与野生动物的短暂对视,在这片原始山林中,有种奇妙的和谐感。我想起刚才路旁宣传牌中提到的“金猴出世”传说——那两块裂开的巨石就在前方不远处,仿佛真曾有灵猴从石中蹦出,在此繁衍生息,守护这片山水。
四
行至第七潭琵琶潭时,队伍开始分化。

山路渐陡,几位年长的校友体力不支,在潭边亭子坐下喘息。“你们上去吧,我们在此休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学长摆摆手。
但更多的人在犹豫,只剩两潭了,放弃可惜;继续攀登,确实吃力。
柴场长看着大家,忽然朗声道:“我们护林的有句话——‘不到九潭非好汉’。其实不是非要登顶,而是说,既来此山,当见其全貌。”
“对!都到七潭了,不去九潭太遗憾!”一位看起来也已七十有余的校友站起身,“我能行,大家一起上!”
这鼓动起了作用。最终,包括几位白发校友在内,大部分人选择了继续前行。

溅玉潭已过,最后的九龙潭就在前方。山路愈发陡峭,大家互相搀扶,步履沉重却坚定。我注意到一位拄着登山杖的老学长,额上满是汗珠,却始终面带微笑。
“您累吗?”我问。
“累,”他喘着气,“但高兴。我们浙大人不都有这股劲吗?‘求是创新’——求真需要坚持,创新需要勇气,爬山也一样。”
终于,九潭出现在眼前。
这是九潭中最大的一处,潭水深不见底,传说潭底藏有九条巨龙石。瀑布从更高处飞泻,如银河倒挂,声震山谷。站在观景台上,俯瞰来路,九潭如九颗翡翠串联在九龙溪上,在浅冬阳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

“值了!”有人高声说。
所有人都点头。汗水、疲惫,在抵达的这一刻都化为满足。那几位坚持登顶的年长校友,互相拍肩祝贺并留影,笑容灿烂如少年。
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我们也是在此处合影,说十年后再来。如今晚了二十年,我但终究还是来了,遗憾的是当年的老同窗都未参加此次活动。山水未改,人已不同,可有些东西似乎没变,比如这坚持登顶的劲头,比如山水依旧能唤起的感动。

五
下山路上,我与柴场长并肩而行,听他讲述护林故事。
“每周回家一次,有时忙起来,一个月也回不去,”他说得很平淡,“局里开会,路过家门,常常是‘过而不入’。”
“不想家吗?”
“怎么不想?”他笑了,“但林场更需要我。我每半个月要巡一次整个林场,每次两天,走遍每个角落。你看这山、这水、这些树,它们不会说话,可需要人守着。”
“孤独吗?”我问。
“孤独,”他点头,“但这孤独我享受,护林本是一项孤独的事业,林场是我心灵的港湾。你们来游玩,看的是风景;我日日在此,看的是生命——树的生长,鸟的迁徙,季节的更替。这山是有呼吸的,你静下心来,就能听见。”

他姓柴,没有财,却守了一辈子山林。这看似悖论,在他身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我想,或许正是这种对山林独特的情感,让他更懂得珍惜,因为选择了姓氏的“宿命”,所以每一步坚持都发自真心。我说,这跟我跑马拉松一样,都是要发自内心的真爱和坚持。
“下次再来,希望你这位马拉松选手,可以跟我一起巡林,享受一次山地越野马拉松乐趣,应该挺有意思的,”临别时他说,“也许有一天,我已经退休了。但山还在,水还在,九潭永远在这里等着。”

六
下山至岔路口时,我做了个临时决定。
“柴场长,右边那条小路安全吗?我想去花岩寺看看。”
“安全,但寺已荒了,”他顿了顿,“你想去就去吧,一个人小心些。”
与大队分开,我独行上小路。不过二十分钟,花岩寺出现在眼前。
资料记载,这是清康熙年间始建的古刹。我想象中,它应是红墙青瓦,檐角飞翘,晨钟暮鼓与古钟潭水声相和。可眼前景象令人心颤——没有山门,没有围墙,只有一座破败的大殿孤零零立着。瓦残椽露,墙皮剥落,门扉虚掩,内里昏暗。寺前空地上荒草丛生,石阶断裂,一派萧索。
我轻脚而入。殿内只有几尊蒙尘的佛像,蛛网垂挂。阳光斜射在屋檐和殿前破旧的《花岩禅寺碑记》和《花岩禅寺佛祖莲碑记》上,给人以一种空落迷离的凄清和孤寂感。
如此好的景区,如此位置,为何寺院荒败至此?
后来询问柴场长才知:寺中倒有一僧,却“不守清规”,终日出游,不事打理。柴场长和护林员倒是常来清扫,但毕竟不是僧侣,无力恢复香火。
“可惜了,”他叹息,“若是古寺兴旺,钟声潭声相和,该是多好的意境。”
站在空寂的殿前,我想象着另一种可能:清晨,钟声从寺中传出,与古钟潭的水声共鸣,在山谷间回荡。香客游人,在此驻足静心,让山水之美与禅意之静融为一体。
可现实是,古刹寂寂,唯有山风穿堂而过。
忽然明白:山水永恒,但人事无常。三十五年前浙大同窗,如今风流云散,散落天涯;曾经香火鼎盛的古寺,今日荒草丛生。变与不变,在这山中同时上演。
但也许,这就是自然教给我们的事:接受变化,珍惜当下。就像九潭之水,日夜流淌,形态微调,可它始终在那里,清澈如初。

七
回到集合点,已近中午。阳光正暖,照得人懒洋洋的。
大家互相分享快乐,小陈的“矿泉浴”成了热门,他自嘲:“这下我在校友圈‘名垂青史’了。”那声“大师兄”的呼唤,依然在耳畔回荡,想起猕猴探头的样子,还会忍俊不禁。
午餐设在寨寮溪度假村。席间,新老校友交谈甚欢。有人回忆校园岁月,有人分享行业见解,有人规划下次相聚。时光在推杯换盏间柔软下来,三十年的距离,被眼前的山水拉近。
我静静听着,忽然想起一句古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九潭依旧,青山依旧。而我们这些曾经在此留下青春足迹的人,虽已中年,但今日重逢山水间,笑谈如昨,仿佛归来依旧是少年。
离别的车上,我翻开手机相册。九潭的照片,校友的合影,古寺的孤影……每一张都是一个故事。

窗外,花岩的轮廓渐远。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留在心里:九潭的清澈,校友的温暖,护林人的坚守,还有那荒寺提醒我们的——珍惜当下。
三十年一梦,山水重逢。来路或许漫长,但终究,我们都在这里找到了某些失落的碎片,也放下了某些背负的重量。正如洗心潭的寓意:不是水能洗心,是人愿意在此,让心澄明。
浅冬的阳光透过车窗,温暖如初。我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九潭的水声,潺潺不绝,如同时光本身,永远向前,永远清澈。
九潭依旧,山水长青,时光会老,山水长新。三十载一弹指,再相逢,此间依旧是少年。
是为记,公元二零二五年十二月八日。

作者简介:薛思雪,浙大90级校友,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一期线上研修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因为爱》《母亲的小院》《素年简拾》,非虚构《街巷脸谱》(出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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