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摩托车油门拧动的瞬间,发动机的震颤从掌心一路窜到脊椎。载着从西安赶来的老友,我们一头扎进介休起伏的山峦里。导航上不断缩小的蓝色箭头,正指向地图上那个不起眼的红点——东岳庙。出发前翻看过的古籍记载里,只言片语提到这座庙的献殿"琉璃饰顶,巧夺天工",却没想过这场不期而遇,会在某个普通的下午,彻底颠覆对古建筑的认知。
山道在车轮下蜿蜒成细绸,两旁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转过第三个急弯时,村口的老槐树底下,穿灰布衫的文保大爷正翘着二郎腿纳凉。胸前"山西古建保护员"的红色袖章格外醒目,褪色的布面被磨得发亮,像是无数次穿行古建留下的印记。当我们支起摩托车,试探着问起东岳庙,大爷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绽开笑容,从腰间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里,抽出一把泛着铜绿的铁钥匙晃了晃:"来巧了,上午刚给房梁补完灰!"
穿过斑驳的砖雕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地切进院落,先是照亮了影壁上半褪的麒麟浮雕,接着掠过钟鼓楼的飞檐,最后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主殿前的献殿上。那一瞬间,呼吸几乎停滞——整座献殿像是被阳光点燃的琉璃旺火,黄绿相间的瓦当折射出千万道细碎的光,正脊上蹲踞的琉璃走兽在光影中忽明忽暗,连垂脊末端的套兽嘴里,都衔着几缕跳动的光斑。
绕着献殿踱步,才发现它的美远不止琉璃绚丽。八根八角形石柱撑起单檐歇山顶,每根柱身都刻着缠枝牡丹纹,刀工利落得像是能掐出水来。斗拱层叠向上,昂嘴如飞鸟振翅,仔细数来竟有七铺作双杪双下昂,繁复的构造看得人眼花缭乱。更绝的是檐下的雕花雀替,祥云纹里藏着二十四孝的故事,连人物的眉眼神态都清晰可辨,不知道当年的工匠趴在脚手架上,花了多少个日夜才雕出这样的精细活。
文保大爷抱着双手站在一旁,看我们仰头张望,突然开了口:"别看这殿看着新,其实梁架都是元代的老物件。"他用拐杖敲了敲铺地的方砖,"你们踩着的这些,是前几年从隔壁村收来的老砖,尺寸差半分都铺不上。"说话间,一片云彩遮住太阳,献殿的琉璃顿时暗了几分,可那些深浮雕的龙纹、花卉依然棱角分明,仿佛随时能冲破琉璃釉面跃出来。
绕到侧面,发现献殿与主殿之间竟留出窄窄的夹道。穿堂风掠过耳畔,带来琉璃瓦相碰的清响。朋友突然指着梁架惊呼,原来檩条底部还残留着明代重绘的彩画,褪色的青绿底色上,依稀可见云纹与莲花图案,像极了水墨画里没干透的笔触。大爷凑过来,从裤兜里摸出老花镜戴上:"这彩画底下还有更早的,得等修缮时搭起脚手架才能见真章。"
日头渐渐西斜,光线在献殿的琉璃上玩起了魔术。原本金黄的鸱吻染上一层琥珀色,正脊中央的火焰宝珠突然变得通透,像是盛满了夕阳的余辉。我们干脆坐在台阶上,看光线一寸寸爬上斗拱,又一寸寸退去。偶尔有山雀掠过屋檐,翅膀尖扫落几片琉璃瓦上的灰尘,在光柱里划出细小的弧线。
暮色四合时,大爷过来锁门。他转动钥匙的动作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座沉睡的古建。回程的摩托车上,后视镜里东岳庙的飞檐渐渐缩成小黑点,可琉璃在阳光下流转的色彩,那些繁复的斗拱、精美的雕刻,却像烙在了视网膜上。这趟说走就走的摩托之旅,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古建探访,却不想在介休的山里,撞进了一场被时光珍藏的琉璃盛宴。或许最美的风景,永远藏在计划之外,藏在与文保大爷的偶然相遇里,藏在恰好穿透云层的那束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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