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坡的脊梁斜斜探向沁河,青灰色崖壁如天工锻铸的屏障,刀劈斧削般钉在河岸之上。这处藏于太行深处的观景台,尽揽山水万千气象:春时云海如絮翻涌,漫过峰峦;夏初旭日喷薄,将沁川染作熔金;深秋红叶燃透山脊,层林尽染;麦收前夕,河谷田野则铺展着沉甸甸的金黄。我数不清多少次踏碎晨露登临,或在暮色中驻足,目光总不由自主锚向崖边那两块巨石,窄窄的石缝里,两株太行菊倔强挺立,在绝壁之上写就生命传奇的“悬崖菊”。
太行菊从不是温室里的娇客。志书载其“性喜岩隙,远沃土,好风露”。岩缝窄处不过指宽,仅存的些许腐殖土混着碎石,雨水落下便顺着崖壁泄露。冬日寒风如刀割,夏日烈日似火炙。可它偏要在这里扎根。根须深深地嵌入岩缝深处,将自己与大山融作一体;健壮的茎秆从石缝中斜斜探出,墨绿色的叶片羽裂如丝,每一寸肌理都透着与绝境较劲的执拗。作为生长在海拔500-1200米太行山崖壁的珍稀濒危植物,它独爱裸露岩石的缝隙,这份对绝境的偏爱,让“绝壁奇花”的美名实至名归。
我见过它生命的每一种姿态:见过它最狼狈的坚守,也见过它最璀璨的绽放。初春崖壁尚凝着残雪,别处花草还在冻土下酣睡,它已从枯茎旁钻出嫩黄芽尖,带着怯生生的绿,却在料峭春寒里挺得笔直;伏天百日无雨,崖石被晒得发烫,叶片卷成细条,根须却在石缝深处拼命探寻每一丝水汽;秋分过后,山风渐添凉意,它便借着晨露舒展枝叶,墨绿重新铺满茎秆,默默积攒全身力气,奔赴一场深秋的盟约。
那盟约,是生命最热烈的告白。太行菊的花期从9月延至11月,恰是太行秋意最浓之时。当两岸红叶渐次燃透峰峦,它便悄悄孕出花蕾,卧在花枝顶端静静蓄力。寒露过后,一簇簇花朵渐次开放。初绽时花瓣带着淡淡的粉紫晕染,全然舒展后便化作一片月华似的素白,中心簇拥着金黄的花蕊,犹如繁星点缀;清冽花香混着岩石的苍劲与草木的清新,顺着山风漫过崖壁,钻进鼻腔时带着提神的爽利。那是生命历经磨砺后,最从容的宣告。
我爱这太行菊,爱它的清丽,更爱它骨子里的倔强。这份倔强,原是太行山水养出的风骨——崖下沁河千百年来冲刷河岸,却冲不垮这崖壁;崖上太行菊岁岁枯荣,却从未离开这石缝。恰如世代栖居太行深处的儿女:石缝里刨土种粮,悬崖上凿石开路,把贫瘠山地种出金浪翻滚,把陡峭崖壁凿成通途坦道。他们脸上刻着风霜,手上结着厚茧,却总能在麦收时节露出憨厚的笑——恰如这太行菊,在最严酷的环境里,把生命活成了最动人的风景。
这太行山上的悬崖菊,早已超越了植物的范畴。它耐寒耐旱、耐贫瘠,在几乎无土的岩缝中顽强生长,是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象征;它虽居山巅之高,却始终扎根太行肌理,于绝壁处守望人间烟火,这份坚守与眷恋,更显通透。
冬日里我仍会来崖上。太行菊的花瓣早已凋零,素白褪成枯褐,茎秆却还倔强地立着,像不肯收鞘的剑。风掠过崖壁,成熟的种子便裹着细密绒毛腾空而起,有的坠向崖下沃土,有的嵌进另一道开裂的岩缝。我伫立崖边静思:所谓生命的伟力,从不是顺境中的肆意铺展,而是绝境里仍要扎根、仍要绽放、仍要把希望播撒给下一代的执拗。
山风漫过崖壁,石缝里的枯茎依旧挺立,像一尊刻在绝壁上的雕像。我知道,待明年春寒料峭时,那道石缝里,定会再钻出一抹倔强的绿。
太行菊,生绝壁而不馁,临长风而不折,历苦寒而不衰,守初心而不渝。它是生命不屈的象征,是坚韧不拔的图腾,更是太行儿女精神的完美写照。它用沉默的坚守告诉我们:真正的美丽,从来源于绝境中的执着;真正的伟大,从来来自逆境中的绽放。这株绝壁奇花,这朵太行精灵,值得我们永远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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