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秋行记
夏的溽热尚在指尖残留,冬的凛冽已在天际窥伺,唯有深秋,像一位谙熟分寸的雅士,将天地间的风物调和得恰到好处。暑气褪去了嚣张,寒气收敛了锋芒,风是凉的,却不刺骨;日是暖的,却不灼人。这样的时节,最宜收拾行囊,赴一场与秋光的约会。
我总觉得,旅行的意趣,一半在景,一半在心境。夏日出行,未行几步,便被骄阳蒸出满身汗水,衣衫黏在背上,连呼吸都带着燥热的焦灼,纵是山水如画,也失了几分闲情逸致。冬日跋涉,朔风卷着寒意往衣领里钻,指尖冻得发僵,脚步也变得滞重,纵然雪景苍茫,也难敌入骨的寒凉。唯有深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迈开步子时,风拂过脸颊,像温柔的手掌轻拍,连衣角翻飞的弧度,都带着自在从容。
择一个天高云淡的清晨,告别城市的喧嚣,驱车往郊外的山林而去。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换,高楼大厦被层层叠叠的树木取代,柏油路蜿蜒着,像一条黑色的绸带,系在青山的腰间。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似被涤荡得干干净净。
行至山脚下,弃车步行,拾级而上。山路两旁,早已被秋意浸透。梧桐的叶子黄了,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栖在枝头,风一吹,便簌簌地飘落,铺在石阶上,踩上去软软的,沙沙作响。银杏的叶子更是张扬,一树树的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谁打翻了颜料盘,将最浓烈的色彩泼洒在了枝头。偶尔也有几株松柏,依旧守着一身苍翠,在万木斑斓的背景里,更显挺拔。
越往上走,秋意越浓。行至半山腰,驻足回望,眼底已是另一番景象。远处的山峦,褪去了夏的葱郁,换上了五彩的盛装。深绿、浅黄、赭红、橙褐,一层层,一片片,交织错落,像是大自然用彩笔精心绘就的油画。“层林尽染”,这四个字,是古人留给秋山最好的注脚,此刻身临其境,才知这文字里的壮阔与斑斓,远非笔墨所能穷尽。
再往上,便听见了溪水潺潺的声音。循声而去,一条清澈的溪流,正顺着山势蜿蜒而下。溪水是碧色的,像一块温润的翡翠,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偶尔有几片落叶漂在水面,像一叶叶扁舟,随波逐流。“漫江碧透”,原是写湘江的秋景,此刻移来形容这山间小溪,竟也分毫不差。溪水边的芦苇,已经抽出了雪白的芦花,风一吹,芦花便漫天飞舞,像细碎的雪,落在肩头,落在发梢,带着几分诗意的浪漫。
转过一道山弯,眼前豁然开朗。漫山遍野的枫树,在阳光下燃烧成一片火海。那红,不是浅淡的胭脂色,而是浓烈的、炽热的红,像凤凰涅槃时的火焰,像壮士胸中的热血,映红了半边天。一片片枫叶,像一只只张开的手掌,脉络清晰,边缘带着微微的锯齿。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枫叶上,红得透亮,红得耀眼。风起时,枫叶簌簌作响,像是在诉说着秋的故事。偶有叶片飘落,旋转着,飞舞着,缓缓落在地上,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红地毯。
我站在枫林中,久久不愿离去。看阳光在叶间跳跃,听风声在耳畔呢喃,仿佛自己也成了这秋景的一部分。想起杜牧的那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从前读来,只觉字句清丽,如今亲见,才懂那“红于二月花”的惊艳。二月的春花,纵然烂漫,却少了几分秋霜淬炼后的厚重与深沉。这枫叶的红,是历经了春的萌发、夏的繁茂,在秋霜的洗礼中,才沉淀出的极致色彩,像人生,唯有经过岁月的打磨,才能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
登高望远,向来是秋行的乐事。沿着石阶,继续往山顶攀登。越往上,风越清冽,视野也越开阔。终于登上峰顶,极目远眺,群山连绵,尽收眼底。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白墙黛瓦,隐在青山绿水之间,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田间的稻子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金黄的稻茬,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偶有几只白鹭,从田野上空掠过,翅膀划过天际,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
天空是湛蓝色的,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天地之间。“天高云淡”,这简单的四个字,描绘出的,是秋的辽阔与高远。站在这样的天空下,顿觉心胸开阔,平日里的那些烦恼与琐碎,都变得微不足道。山风吹过,衣袂飘飘,恍惚间,竟有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洒脱。
午时,寻一处树荫,席地而坐。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与茶水,慢慢享用。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身上,暖融融的。身边的草丛里,秋虫在低吟浅唱,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在为这秋光伴奏。偶尔有几片落叶,飘落在茶盏边,捡起来细看,叶脉间还藏着秋的气息。
茶过三巡,倦意渐生。索性躺在落叶铺就的软床上,闭上双眼。风穿过树林,带来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清香,耳边是虫鸣与风声的合奏,阳光暖着肌肤,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此刻,无需言语,无需思虑,只需静静感受,感受这秋的宁静与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鸟鸣唤醒。睁开眼,夕阳已经西斜,给群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枫叶在夕阳的映照下,红得愈发浓烈,像燃烧的火焰,将天际都染成了暖色。溪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起身下山时,脚步也变得轻快。夕阳将身影拉得很长,落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回望山顶,枫叶如火,晚霞似锦,心中满是不舍。
秋行归来,行囊里装满了一路的风景,眼眸里印满了层林尽染的斑斓,心底里,藏着一份天高云淡的惬意。
我常想,旅行的意义,不在于走了多远的路,看了多少的景,而在于,在某个瞬间,与自然相融,与自己对话。夏日的旅行,是与酷暑的较量;冬日的旅行,是与严寒的抗衡;唯有深秋的旅行,是与自然的相拥。
秋光短暂,却足以惊艳岁月。那些层林尽染的斑斓,那些天高云淡的辽阔,那些秋风送爽的惬意,都会化作记忆里的珍宝,在往后的岁月里,温暖时光,温柔岁月。
愿我们都能在这深秋时节,放下尘世的纷扰,赴一场与秋光的约会,在层林尽染的山间,在天高云淡的晴空下,寻回那份久违的自在与从容。
暮色四合时,回到家中。推开门,屋内飘着饭菜的香气,妻儿的笑语声传来,温暖而熨帖。窗外,秋月悄然升起,清辉洒在庭院里的梧桐叶上,落下一地斑驳。原来,最美的秋景,不仅在远方的山林,也在这寻常的人间烟火里。
秋行的意趣,便在这山水之间,也在这烟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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