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天空是那种北方特有的、洗过似的明净的蓝,几缕纤云淡得几乎看不见。驾车驶离喧嚣的市区,关中平原的冬野在窗外铺展开来,褪去秋装的树木露出疏朗的枝干,田垄间是收敛后的静默。目的地是礼泉县,那个在历史烟云里回荡着一个鼎盛王朝名字的地方——昭陵博物馆。
抵达烟霞镇时,已是晌午。阳光慷慨,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那座仿唐风格的建筑群照得轮廓分明,屋脊的鸱吻在湛蓝天幕下划出庄重的弧线。博物馆静卧于此,身后遥望的方向,是十一公里外九嵕山的主峰,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便依山为冢,与这山下的馆舍,形成一种无言而深远的呼应。而馆址本身,就在李勣墓前。李勣,那个亦被称为徐懋功的名字,是凌烟阁上的功臣,是传奇里瓦岗寨的军师,更是此地最初的守望者。历史在此叠压:一座帝陵的雄浑背影,一位名将的忠诚守护,共同托起了这方收藏记忆的殿堂。
走进馆内,阳光被调节成适宜文物沉睡与展示的柔和光线。首先步入的是《昭陵出土文物精华展》。玻璃展柜内,时光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那些陶俑,无论是峨冠博带的文官,还是甲胄森然的武将,抑或姿态各异的侍女与胡人,虽静立千年,眉宇衣袂间却仍流动着那个“天可汗”时代的气韵。尤其那组彩绘釉陶文武官俑,釉色历经岁月,斑斓稍褪,反生出一种温润的古意。文官拱手,谦恭中透着睿智;武将按剑,威仪里藏着果决。他们不再是冰冷的陶土,而是一个个曾经鲜活、呼吸过的生命,是贞观朝堂的一角缩影,隔着玻璃,我几乎能听见朝会的环佩铿锵与决议天下的低语。
转至《昭陵碑林》,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这里被誉为“中国三大碑林”之一,汇聚了诸多初唐名碑。欧阳询的《温彦博碑》,楷法险劲,骨力遒健,每一笔划都如断金切玉,森然法度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帝国威严。褚遂良的书迹,则于秀美中见遒劲,风姿绰约。我长久伫立于一块块黝黑的碑石前,指尖虽不能触及那深刻的镌痕,目光却细细摩挲着那些或清晰或漫漶的字迹。碑文记述着功业、德政、生平和哀荣,是石头上凝固的史册。许多碑身已风化残缺,字迹漫漫,正如历史本身,总有些部分被时光悄然带走,但留存下来的,每一笔都是挣扎着要对我们诉说的声音。寂静的展厅里,只有参观者极轻的脚步声,而那石头上无声的书法,却仿佛发出金铁交鸣、笔走龙蛇的浩大回响。
最令人心神悸动的,或许是《昭陵唐墓壁画》展厅。这里的光线更为幽暗,为了保护那些娇贵的色彩。壁上,经过科学揭取与修复的壁画,将唐代的日常生活、仪仗出行、歌舞宴乐乃至宇宙观念,以线条与色彩重新唤醒。仕女裙裾飘举,仙鹤引颈长鸣,仪卫队列肃穆,骏马奔腾矫健。线条是那样流畅而充满弹性,设色富丽而和谐,即便部分剥落,依然气韵生动。站在《献马图》前,我仿佛能感受到西域的风沙混杂着长安的尘土,能听见胡商牵来的骏马嘶鸣,看到大唐敞开怀抱接纳万方的泱泱气度。壁画是墓室里的永生幻想,却为我们留下了最真实、最绚烂的时代截面。
馆内最新的动态,以展板形式呈现:2024年,昭陵的珍宝们并未沉寂。它们南下北上,参与“贞观——李世民的盛世长歌”“长安三万里”等大展,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吟唱;同时,又以《烟霞昭昭——昭陵壁画数字虚拟展》这样的形式,在云端构建起永不落幕的展厅。古老与现代,实体与虚拟,在这里交织,让盛世之音穿越的不只是空间,更是时间的形态。
步出展厅,重回冬日阳光之下。回首望去,博物馆在晴空下安然静立,它不再是1972年始建时的“文物管理所”,而已是国家二级博物馆,是一处3A级景区,更是一个文明记忆的守护与传播者。它守着身后的陵山,守着地下的瑰宝,也守着一种名为“贞观”的精神气象——那开阔、自信、进取的时代脉搏。
驱车离开时,夕阳正为九嵕山主峰镶上一道金边。烟霞镇的名字,此刻想来分外贴切。历史的烟云早已散去,但盛世留下的霞光,却透过这些陶俑、碑石、壁画,以及这座博物馆,昭昭然地映照在今人的心田之上,清冽而温暖。这趟初冬的旅程,不仅是一次地理上的抵达,更是一次向着中华文明某个辉煌峰峦的精神溯游,在晴空与古迹之间,完成了一次与千古贞观的无声对话。(中华新闻网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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