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
冬日,暖阳正好。走访崇州元通、怀远、街子诸镇。但见新村屋舍俨然,游人络绎。此情此景,恰呼应了规划之初的信条:“禁挖山、不填湖、慎砍树、少拆房”——一切努力,只为让家园“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记忆中的川西坝子,总浸润着氤氲水汽。青石板缝间,绿苔悄然探头;老宅檐角上,水痕蜿蜒如墨。檐下水珠嘀嗒,恰似走慢的旧时钟摆。空气里,稻草的温润、灶火的暖香、腊肉的咸鲜,连同泡菜坛启封的微响……种种气息与声响交织,沁入骨髓:那是竹椅轻摇的呢喃,那是炊烟升腾的召唤,那是乡音入梦的缠绵——那便是炊烟与人语共酿的、令人心安的烟火人间。
也曾见推土机推倒倾颓的老墙。虽知势所必然,心头仍蓦然一空。乡愁,是镌入骨血的文化基因:那是老屋门楣斑驳的福字,是谷场石碾深深的刻痕,是村口老树下飘荡的童谣。当机器轰鸣震响,我曾深深忧虑:若这些记忆的载体就此湮灭——连同傍晚的炊烟、晒坝的喧嚷、夜归时门轴的吱呀——乡愁何处寻?根系何处依?灵魂何处归? 这精神的故乡,又该何处寻踪?
然所幸,真正的守护并非凝固时光。街子古镇旁的新村,便给出了答案——一份温暖充满智慧的答案。
新村屋舍齐整,白墙黛瓦,道路通达。乍看少了旧日的参差错落,细品却处处匠心——建设者将历史的碎片,悄然编入现代的肌理。
村口的老黄桷树,一株未少,虬枝盘曲,投下安详绿荫。树下,老人围坐,一壶酽茶,闲话收成,笑谈孙辈。乡音在斑驳光影里,缓缓流淌。
更令人心动的,是旧物的归宿:一段土坯老墙,嵌进书屋立面,粗砺与光洁悄然对话;一盘石磨半陷草坪,成了孩童攀爬的玩趣;昔日猪食槽内,兰草亭亭。那些旧农具,化身静默的风景,完成了从实用到审美的转身与沉淀。
这般“活化”,让乡愁不再是橱窗里的展品,而成了可触可感的日常。孩子们在石磨盘上嬉戏,欢笑仿佛与父辈劳作的号子遥相叠响。院落里,依旧挂满玉米与辣椒;傍晚时分,谁家厨房又飘出豆瓣酱下锅的焦香。那香气,是土地的馈赠,是岁月的沉淀,是母亲指尖的温度,是游子归乡的暗号——这熟悉的气息,正是唤醒乡愁最深沉的钟声。
与树下一位老农闲谈。他轻拍身旁石条:“这石头,我爷爷就在这儿歇脚。如今小孙子,也爱在这儿玩。”石面已被几代人磨得浑圆油亮。他望了望路上往来的汽车,缓缓道:“从前怕新村建成,老物件没了,根就断了,魂就散了。现在这样好,老树还在,老石头还用着……年轻人回来说,闻着烟火气,听着乡音,心才踏实。”
新村的“变”,在于白墙黛瓦替换了漏雨的旧屋,沥青路终结了往日的泥泞——这是时代的步履,亦是乡民对美好的期许。新村的“不变”,则在精神内核的坚守:老树仍投下如祖辈般的凝视,石条依旧承托着代代的体温;鸡鸣犬吠、灶膛柴响、夜空中繁星如旧……这乡村的呼吸与脉搏,未曾改变。诚如所言:“东西还用着,日子还过着,记忆就活着。”留住乡愁,便是让记忆有迹可循,让情感有枝可依,让千年烟火,继续在人世间温暖摇曳。
暮色四合,灯火渐次亮起。橘黄光晕与天际晚霞交融。犬吠、唤归声、隐约的戏曲音韵,伴着锅中炒菜的香气,融融漾开。这饱满的烟火气,与记忆中母亲灶前的背影、父亲衣襟上的泥土气息,在心底悄然重合。变的是道路,不变的是归途;变的是墙瓦,不变的是牵挂;变的是容颜,不变的是情缘——变的是表象,不变的是对家的眷恋、邻里的温情、土地不息的盼望,是这滋养灵魂的、日复一日的寻常。
这,便是乡愁“妥帖安放”的真谛:从个人的感伤,流转为集体的共享;从回望的惆怅,升华为前行的滋养。当人们在此不仅能读到过往的故事,还能嗅到饭香、听见谈笑、触到谷物的温热,乡愁便超越了地域与时光,成为一种可被广泛感知的情感语言,一种鲜活的生活现场。
归途上,心绪渐次释然,那一缕乡愁,未曾剪断,反被温柔编织,藏进黄桷树的新叶里,烙进石磨盘的旧纹中,融入土地的每一次吐纳,萦绕于每一缕炊烟。凝望这片土地,古老根系之上,正生长着年轻的脉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人间烟火的恒温。
乡愁是根,扎在沃土深处;乡愁是河,流淌在血脉之间;乡愁是灯,照亮归来之路;乡愁是诗,吟唱在岁月的唇边。 乡愁终得其所。在传统与现代的交叠中,在流转不息的烟火日常里,妥帖安放,生生不息。这,或许正是对“记得住乡愁”最温暖的当代诠释。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