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治:有个黄河去追长江的美好传说
在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青海、四川、甘肃三省交界之处,矗立着一座圣洁的雪山——年宝玉则。这里,是黄河与长江的分流之地。
年宝玉则,藏语意为“圣洁的松耳石峰”,是巴颜喀拉山脉的最高点。其主峰海拔5369米,山体宏大,南北绵延40公里,东西纵深25公里,由无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山峰组成,宛如大地举起的一座巨型宫殿。山顶的万古冰川与积雪融化,在山间洼地汇聚成湖,形成了年保仙女湖、妖女湖、日尕玛措等如星辰般散落的湖泊群,仿佛神山佩戴的翡翠首饰。
这座神山所在的久治县,是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东南部的一方秘境。其地古属羌地,历史层叠,历经各代羁縻与管辖,直至1955年方由甘德县析置而成立。县城距西宁虽达880千米,但通往四川阿坝、甘肃玛曲等地的公路,犹如坚韧的丝线,将这颗高原明珠与外界相连。县内水文肌理极为独特,马柯河、克柯河等七条主要河流清澈奔流,却分别注入长江与黄河两大水系,仿佛大自然在此埋下了关于分野与起源的深邃伏笔。
年宝玉则是川、甘、青三省结合部的地理与文化心脏。青南高原的严酷气候,为它覆上了永恒的冰雪冠冕,面积约5平方公里的高原冰川闪烁着寒光。在传说中,它是拥有3600座山峰的“石头山”。其主峰并非孤高刺天,而是被众多高度相近的姊妹峰紧密簇拥。这些山峰起伏连绵,如同无数舒展的花瓣,共同托举出一朵巨大无朋、圣洁无比的雪莲。
正是这种群峰拱卫、和谐共生的静穆与秀美,这种浑然天成的庄严,使年宝玉则赢得了牧民们发自肺腑的尊崇,成为永恒的“神山”。山麓中,千年云杉与苍松构筑起幽深森林;山坡上,冬虫夏草、贝母等珍贵药材默默生长;山脚湖畔,野驴、藏羚羊、白唇鹿等生灵悠然成群,湖水中游弋着高原特有的鱼类——一切生命在此自在呼吸,构成一个庞大、完整而鲜活的生态系统,让踏入者感受到回归万物本源般的震撼与安宁。
黄河与长江于年宝玉则的分流,是中国地理上一个静默却至关重要的奇迹。 这并非一条大河在此一分为二,而是一场由山脉脊线主导的、决定水之命运的宏大抉择。巍峨的山脊如同大地上高耸的屋脊,决定着每一滴雨水的最终归宿。落在山脊北坡的水滴,将汇入向北的溪流,逐渐壮大,成为黄河上游重要支流的源头,最终投身黄河的怀抱,踏上滋养中国北方辽阔土地的漫长征途。而落在山脊南坡的水滴,命运则被引向南方,它们汇聚成溪,奔涌而下,注入大渡河等水系,终将汇入浩荡的长江,去润泽那杏花春雨的江南。
这一分流格局在远古地质时期,曾处于一场惊心动魄的“争夺”边缘。在年宝玉则西南方的青海班玛县附近,黄河源头的支流与长江水系的大渡河源头,仅隔一道不足十公里的低矮山梁。更具侵蚀力的河流本有可能抢先切穿这道分水岭,上演“河流袭夺”,从而彻底改写中国水系地图。然而,自然之力在漫长权衡后,选择了今日的平衡:黄河绕行阿尼玛卿山坚定北去,大渡河安然南流。正是这一历史的偶然与必然,稳固了江河格局,使得年宝玉则不仅是地理分界,更成为守护黄河源头水量与生态平衡的无形基石。
年宝玉则的“分流”,是一场由山脉主宰的、关于水之命运的宏大叙事。它无声地划分了两大母亲河的疆界,其山巅冰雪,同时孕育了北方黄河的澎湃与南方长江的浩荡,堪称中华水系不言的 “江河中脊”。
与年宝玉则毗邻的莲宝叶则,是另一片令人神往的区域。两者地理上同属巴颜喀拉山支脉,本质是同一片雄伟山域因横跨青海、四川两省而产生的不同命名。年宝玉则区域内湖泊星罗棋布,小海子据说多达数百,景色秀美灵动;莲宝叶则则以奇峰异石、雪山和大型高山湖泊著称,山势更加嶙峋,景色更显苍凉大气。它们拥有同一个藏语名源,意为“尊严的玉石之峰”,因方言音译差异而形成不同汉语称谓。年宝玉则更多作为自然崇拜与部落起源的“神山”存在;莲宝叶则则在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被记载为古战场,吸引了更多怀有历史情怀的信徒朝圣。
关于山系的湖泊,浪漫传说与严谨统计交织。相传它有360个海子,是文成公主思乡之泪汇聚而成;而实地考察显示,较大的海子约有16个,小海子达数百。其中仙女湖(西姆措)与妖女湖最为著名,一个澄澈如镜,传说为山神女儿化身;一个妖娆狭长,相传与被降服的恶魔有关。这些湖泊与山峰,是承载着土地千年灵魂与集体记忆的传说容器。
在当地神话中,年宝玉则是一位拥有无上法力的山神。故事讲述年轻猎人朱拉救下山神化身的白蛇,后又在山神与恶魔的激战中挽弓相助。为报深恩,山神将最美丽的女儿许配给猎人。他们繁衍的后代,形成了上、中、下三果洛部落。因此,年宝玉则被尊为果洛藏族的祖先与发祥之地,其神圣性植根于血脉信仰之中。
“三果洛”这一历史称谓形成于明末清初,反映了以血缘“骨系”为核心的部落社会结构。其文化璀璨独特,涵盖史诗传唱、藏戏表演和山神祭祀。现代行政体系虽已取代旧部落制度,但“三果洛”作为深沉的文化认同与历史记忆,依然在牧人的歌声与定期的祭祀中强劲跳动。这不仅是部落的兴衰史诗,更是先民在黄河源头与母亲河相伴相守、共生共荣的见证。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年宝玉则,不难看到三果洛的人们不断走向更高处的源头,黄河则一如既往地奔向低处,完成了自己的接纳。而黄河与长江在年宝玉则的分流,从地理上赋予人们一种诗意的感知:黄河这条即将穿越黄土、承载泥沙的北方之河,在其生命最初的源头,浸润、携带着来自这片神山圣湖的灵秀与柔情的同时,也兼具了“南方的气息”。
这“南方的气息”,在年宝玉则所处的更宏大背景——青海“黄果树”地区中,更能被深刻地体会与理解。青海的“黄果树”并非指那闻名天下的瀑布,而是对黄南、果洛、玉树三个藏族自治州辽阔地域的诗意合称。这片平均海拔超过4500米的极高之地,是长江、黄河、澜沧江三大江河的共同发源地,被誉为 “中华水塔” 与 “万山之宗,万水之源”。它呈现出一种极致的两面性:一方面壮美得令人窒息,巍峨雪山、蜿蜒河流、星罗棋布的湖泊与纯净蓝天构成近乎完美的画卷;另一方面又严酷得挑战生命极限,高寒缺氧,干燥凛冽,生存本身即是一种壮举。
“曲麻莱曲麻莱,进去出不来”等俗语,是真实挑战的苦涩凝练。然而,正是在这极致的美与苦之间,生命绽放出最绚烂的光芒。如果说贵州黄果树瀑布以雷霆万钧之势名扬四海,那么青海的“黄果树”则以一种沉静、博大、孕育万物的母性力量,默默滋养着整个华夏文明。巍巍昆仑与唐古拉山是它坚强的“左膀右臂”,而在其腹地,年宝玉则如同一座被精心雕琢的“天神的花园”,将这份源于“万山之宗,万水之源”的宏伟与柔情,具体而微地呈现出来,仿佛将整个区域的灵魂浓缩在一片山湖之间。
从久治县城前往年宝玉则的60公里路途,本身就是一场渐入佳境的洗礼。黄河在远方谷地中逶迤闪烁,犹如银色哈达;沿途青山翠绿,野花如繁星,黑白牦牛悠然漫步于无垠牧场。随着海拔升高,白云仿佛引路,这座“花园”终于在天际展开惊世容颜:黑色岩脊、洁白雪顶、翠绿草甸,色彩分明而和谐。它由无数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峰组成,主峰陡峭,终年积雪,三条主要山脊如花瓣般优雅聚合,顶部是面积约5平方公里的古冰川。夏日冰雪消融,在峰峦与草原间的无数谷地中,汇成大小不一的数百湖泊,大的烟波浩渺,小的精巧如镜,如同神仙倾泻的银河,又像巨大锦缎铺陈山川。
这里气候瞬息万变,一日可历四季,是珍禽异兽的天然乐园,也是高山植物的缤纷王国。2005年,年宝玉则被批准为国家地质公园。然而,出于对这份极致而脆弱的高原生态的最高级别保护,自2018年起,年宝玉则停止了一切旅游接待活动,转变为严格的国家自然生态保护区。曾经的景区大门紧闭,昔日工作人员转变为持证上岗的生态管护员。他们拆除设施,清理痕迹,日夜巡护,全力守护着这份最后的净土,让“天神的花园”在永恒的宁静中休养生息。
在这份呵护里,年宝玉则的魅力早已超越寻常风景。它是一座地理的分水岭,一个神话的源头,一部部落的史诗,一处生态的圣地。对于渴望探寻华夏灵魂秘境的旅者而言,它关闭的入口或许意味着遗憾,但它的故事、意义及象征的那种未被侵扰的完美与崇高,反而因此更具永恒的精神吸引力,静待着用心去朝圣的人们。然而,我们在年宝玉则,更多想到的是那场静谧的分流——母亲河在源头与长江的分离,分明是一场充满担当的离别。
相传,长江与黄河原是两条孪生的龙,一青一黄,性情正直。当名为“魍魉”的邪神肆虐人间,它们挺身而出。魍魉败局已定,竟纵火焚城。眼见火海滔天,青龙与黄龙毫不犹豫地显出真身,化为汹涌大河,以全身之力扑向烈火。大火熄灭,邪神败走,而两条巨龙元气耗尽,身躯沉入大地,从此化作了奔流不息的长江与黄河。
另一个传说则更为细腻。在世界屋脊,从唐古拉山冰雪中诞生的兄长长江,英武沉稳;从巴颜喀拉山融雪中走出的妹妹黄河,灵秀清澈。他们共同聆听着东方海洋的召唤。长江望向南方未知的广袤,决意去开辟最长的通道。“妹妹,”他对黄河说,“你且在此成长,待我探明道路。”
黄河的心,却早已系在即将远行的哥哥身上。她的眼眸里,映出哥哥离去的背影。不愿等待,更不愿分离,她悄悄汇拢北麓的所有清泉与溪流,形成一道清澈而执着的激流,向着东南方向,急切追去。她轻盈跃出青海,扎进四川西北温润的群山。这里植被丰茂,鸟语花香。但她无心欣赏,只是逢山开路,心中只有一个炽热的念头:追上哥哥。
就在黄河即将冲出群山,以为海洋就在前方时,一个伟岸的身影逆流而来。正是她的长江哥哥。原来南下的道路充满自然的意志,他被横断山脉的千峰万壑所阻,不得不折向南方。他感应到妹妹的追随,特意在此等候。“妹妹,你为何独自前来?”长江的声音如雷鸣滚动。“我不想与你分开,哥哥。我要和你走一样的路,去看同一片海。”黄河的水流泛起思念的浪花。长江凝视着她,目光如高原上最深沉的湖泊。他缓缓抬起手臂,坚定地指向北方:
看看我们的来处,妹妹。你只顾追随我,可曾回头看看我们的北方?那片广袤的黄土高原,那些苍茫的戈壁与干旱的平原,那里的万千生命,正在焦渴中殷切地期盼……天地赋予我们灵性与身躯,并非只为了让我们结伴嬉游,共赴海洋。它给予了我们不同的使命。我的长度与力量,或许注定要穿越南方的富庶;而你的坚韧、你的胸襟、你所携带的那份源自神山花园的润泽与柔情,正是为了去拯救、去哺育那片更为干渴的土地和在那里坚韧生存的人们。你的使命在北方!
这番话,如同划破混沌的闪电。黄河蓦然回首,神识仿佛穿越千山,看到了北方大地上因缺水而龟裂的缝隙,看到了草木在风沙中的枯黄,看到了无数生灵仰望苍穹的眼神。一种比“追随”更深刻、更浩大的情感在她心中苏醒。刹那间,她奔流的姿态彻底改变了。那股热烈的追随化为沉静如海的思索,那任性的激流化为决绝如山的意志。她在四川的边缘毅然驻足,向南方投去最后一瞥深情的告别。然后,凝聚起全部的生命力量,奋力折返,冲入苍茫的青藏高原的怀抱!
这不是回头,而是告别曾经的自己,开启了一条完全属于她的、更为孤独也更为艰难的征程。从此,她“九曲黄河万里沙”,以巨大的“几”字形身躯,如同母亲温暖而有力的臂弯,缠绕、拥抱、哺育着中国北方那片辽阔而苍凉的土地。她带去的,不仅是水流,更是生机、文明与希望。而她源自年宝玉则湖畔的“南方气息”,并未消失,而是深深内化,变成了她润泽干涸土地时,那最深沉、最无私的柔情与坚韧,让北国的土地在她的滋养下,也不乏江南的气象与风景。
长江目送着妹妹毅然北去的背影,心中充满骄傲与不舍。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将整个华夏大地深情地拥入怀中,以不同的姿态,完成着同一份伟大的哺育……直到今天,人们仍说,在川青交界、在年宝玉则的风声与流水声中,偶尔还能听到两条巨龙低沉而悠远的呢喃。那便是长江与黄河,在永恒的时空中,诉说着这个关于爱与成长、浪漫追随与神圣觉醒的古老故事。这故事最动人的开篇,便镌刻在那座名为年宝玉则的神山之上,写在每一滴自此决定向北或向南的水珠那最初的闪耀里。(撰文|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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