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清水鸭先知
—— 郑志忠 ——
柴桥头溪的水,流到东溪水库大坝下,忽然就缓了,静了,蓄成深深的一汪碧玉。水色是那种经过山岩层层过滤后的清透,看得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偶尔一尾倏忽闪过的银亮。阿肥德钧鱼山庄,便枕着这一汪清水,在潺潺声里安然卧着。几栋“轰叭馆”式的屋舍,带着菜溪岩心动石那般朴拙的野趣,岩石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烫金字,与不远处吱呀呀转着的老水车,都成了这山青水秀里最妥帖的注脚。
山庄的鸭,是这番天地的精灵。它们不在围栏里,而是散漫地生活在溪畔、坡边。白日里,常见它们三五成群,踱进那汪清浅的水中,褐羽沾了水光,顿时油亮亮的。它们并不急切,只是悠然划动脚蹼,扁嘴不时探入水中,寻些活食。那姿态,不像家禽,倒有几分山水主人的自在。人从岸边过,它们也只略略抬头,乌溜溜的眼珠映着山色,旋即又顾自梳理羽毛去了。水滋养着鸭,鸭点缀着水,而人——山庄的主人“阿肥德”郑德森与他的妻子严彩英,便是这和谐画卷里,那含着笑意的守望者。
这里最动人的气息,总在日头偏西后,从厨房的花窗悄然逸出。那是一缕似有还无的醇香,不张扬,却有着穿透时光的力道,牵引着人的脚步与心神。那便是滴露鸭在陶瓮里,经过整日“修炼”后,逸出的魂。走进厨房,灶膛里不见烈焰,只有松木炭化后温存的余烬,泛着暗红的光。厚实的龙腾陶瓮稳坐其上,瓮盖与瓮身的缝隙间,一丝白汽也无,静默得仿佛在守护一个古老的秘密。
这道菜的妙处,全在一个“露”字。它颠覆了寻常炖鸭汤水荡漾的格局,讲究的是“以汽为水,以露为汤”。百日大的溪边番鸭治净,只与盐巴、老姜、葱结以及少许家酿米酒为伴,便被请入陶瓮。接下来的六个时辰,是火与时间最精妙的合谋。炭烬的微热,催发出食材自身的水汽,蒸汽袅袅上升,触到冰凉的瓮顶,便凝结成清露。露珠渐丰,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便又滴滴答答,落回下方的鸭身。如此循环往复,周流不息,蒸汽携着鸭肉的精华上升,凝露又带着百般滋味降落,是一场无声的天地交泰。待时辰足满,轻轻揭开瓮盖,并无扑鼻浓香,只见瓮底静静卧着一汪极清、极亮的琥珀色精华,鸭肉浸润其中,丰腴莹润,仿佛不是被烹煮,而是在云霭琼浆里完成了一次羽化。真正是“不见江河,却自成一味天地”。
老辈人说,这味道里住着百年的乡心。相传旧时,有位母亲惦念远行的游子,算着归期,用这最费时费心却最见真意的方法,备下一瓮温暖。当风尘仆仆的儿郎推开家门,正逢母亲揭开瓮盖的那一刻,那股浑然天成、清醇至极的香气,让他瞬间怔在门槛——那分明是童年梦里,母亲鬓角温柔的芬芳,是故土山川凝结的呼吸。从此,这道菜便成了仙游人家迎接归人无言的仪式,是刻在味蕾上的家书。
阿肥德与严彩英,守着这汪清水与这门老手艺,已二十余载。严彩英是灶台的主角,一双巧手能驯服最烈的火候,也能兼任伙计、收银、洗碗,将山庄里外打理得如同那瓮滴露鸭汤一般,圆满妥帖。许多城里人,便是为了这一盏穿越百年的“清露”,不辞路远,寻香而来。那汤舀入白瓷盏中,澄澈见底。第一盏,照例要奉与席间最年长的尊者。入口的刹那,清鲜之气率先唤醒所有感官,随即,老姜的微辛、葱段的甘香如莲瓣次第绽开,最后,是鸭肉历经千般轮回沉淀下的、深厚而悠长的甘醇,久久萦绕于舌根心上。常有远归的侨胞,饮罢默然良久,方能叹出一句:“走了千万里,尝过千万般,原来最好的,还是老家这一滴‘露’。”
这哪里仅仅是一道菜呢?它分明是这方水土的哲学。你看那鸭,畅饮清溪,自在生长;你看那人,取之自然,敬之时光,用最缓最柔的功夫,点化寻常为至味。一如这柴桥头溪的水,不急不躁,静静流淌,终能穿石、润物、映照云天。烹饪的奥义与生命的道理,在蒸汽升腾与凝露滴答的循环里,达成了至高和谐。这瓮中凝聚的,是水的韧性、鸭的奉献、人的守候,是三者在岁月文火慢炖下,炼出的一颗“百年心”。
上月,滴露鸭入选仙游“一县一桌菜”菜谱的喜讯传来,严彩英在灶间抚摸着温润的瓮壁,脸上漾开溪水般的笑意:“该的。这瓮里滴着的,是百年的守候,是咱们这山、这水、这鸭子的本分。” 是啊,从百年前那位母亲企盼的凝望开始,这滴露的智慧便从未断火。它让每个仙游人懂得:至味不在追逐奇珍,而在回归本真;最深的情意,无需喧嚣,只需像那汪清水滋养鸭群,像那缕蒸汽凝结为露,安静地、持久地,将所有的牵挂与热爱,熬煮成生活本身圆满的滋味。
山水依旧,人鸭安然,那一瓮传承百年的清露,正等待着下一个推门而入的归人,与懂得它的知味者。
责编|陈君妍 编审|郑志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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