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市融媒体中心记者 柳娜)以山为邻,草木作伴,沐浴清风,枕月入眠。撷取山间浮光与幽色,安享人世余暇,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大概是文人心中最理想的栖居。
山居岁月里,可见“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自然流转,可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静谧禅意,可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闲情。山,不只是一处居所,更是心灵的归处。
崆峒山,正是这样一个让精神得安顿的所在。人说“一入崆峒便如仙”,并非虚言。冬日的崆峒,自带苍茫古意。烟雨空濛时,群山如墨染,一卷水墨自然天成;雪落无声处,万壑入太虚,天地倏然归于寂净;钟鸣悠悠起,世事顿觉清明,凡尘渐远。
崆峒山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山岳,更是具象化的中华文明指南。密林秀水之间,皇帝问道广成子,收获了治国、养生之道;八台九宫十二院的古建筑依山而建,堪称“建筑史上的经典之作”;崆峒武术横空出世,闻名天下;李白、杜甫、骆宾王等诗坛巨擘沉醉于此、击节而歌,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走进它,就仿佛走进了五千年的精神脉络。
诗 性
1630年,44岁的徐霞客自江南跋涉至此。当崆峒山的晚风轻抚过他染尘的衣襟,这座西北名山终于与这位旷世行者相遇。在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年代,崆峒山却早已是文人墨客心驰神往的“诗与远方”。
谭嗣同笔下的《崆峒》,以“斗星高被众峰吞”写其巍峨,以“四望桃花红满谷”绘其秀色。诗人与山相逢在人间四月天。“云海隔尘世,岭嶂划天门,松如龙斗霄汉,石似兽负苔奔。”春水湖畔,花径缤纷,山如黛眉,水似碧腰,春风拂面,天地间只有令人心悸的美。
千百年来,崆峒山在不同的诗行中展现着万千气象。骆宾王见其“河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的苍茫,李白赞其“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的豪迈,杜甫感其“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的凌云之志,夏元鼎在此悟道而得“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豁达,游师雄临古迹而生“至今洞犹存”的遥想。
一座山一个人的互相懂得,在崆峒山,怎么也讲不完。
香峰斗连、仙桥虹跨、笄头叠翠、月石含珠、春融蜡烛、玉喷琉璃、鹤洞元云、凤山彩雾、广成丹穴、元武针崖、天门铁柱…… 作为国家首批5A级旅游景区,崆峒山的景点实在太多,一眼看上去不知从哪开始,也因为此山跟诗人确实有着精神上的互动,循着他们的足迹走,更容易感受这座山的深度和筋骨。
山峰,流瀑,飞鸟……千百年过去,青山依旧,湖水铿然。崆峒山西接六盘山,东望八百里秦川,南依关山,北峙萧关,泾河与胭脂河南北温柔地环抱着它。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达到了95%,已知名植物已达1000余种,白鹤在山巅振翅,金钱豹在森林里出没。
自崆峒古镇乘观光车往崆峒山中台,必先历58道弯。路旁多见陡崖削立,最令人惊心者,莫过于“海内真崆峒”(1987年由平凉泾川人牛象前所书),这是一处大规模的绝壁、断崖,崖高近百米,这是最能体现丹霞地貌身陡特征的景观之一。沿途可远眺凤凰岭,其势中高而两头略垂,形如凤凰振翅欲飞。“凤山彩雾”,这崆峒十二景之一,指的就是此处。
58弯既尽,崆峒主峰马鬃山,蓦然横亘于眼前。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瞬间奔涌而来:自然的,历史的,诗性的。
共 融
崆峒山本是清幽之地,却也承载着人类的悲欢,和对生命顿悟的向往。
崆峒山是道源圣地,也是佛教净土。隋朝一统天下后,山中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定岁月。至唐代,僧人与道士相继而来,开辟寺院,兴建宫观,香火渐兴。此后历经宋、元、明、清,直至民国,历代皆不乏修建或重建之举,最终形成“八台九宫十二院”的宏大格局,层叠隐现于山峦之间。
中台无疑是观赏景致的绝佳之处。举目远眺,但见主峰马鬃山叠峙于五台之上,山势雄浑,直贯苍穹。峰顶的宫观依山而起,高低错落,重檐飞角,凝重精巧,甚为壮观。如果逢着雨雾天,则会看到崆峒山皇城的云海奇观,山色更显空灵迷濛。山是静态的画面,云海便是飞扬灵动的渲染,飞旋、腾跃、回转、曲折……虚实相间之间,呈示了宇宙万物内在的韵律和节奏。
行在崆峒山,宛如归家。山上有流云舒卷,自在往来;山下有人间岁月,忽缓忽长。整座山是静谧的,却也是生动的。
崆峒山上,儒、释、道三教共融共存。皇城等建筑为道家清修之地,塔院等处是佛门禅诵之所,而中轴对称、秩序井然的建筑群,则集中体现了儒家礼教的精神内核。尤为独特的是闻名遐迩的三教洞。佛、儒、道共处一室,同受尊崇。三教共存于一山,这在名山大川里实属罕见。这份胸襟,当是崆峒的骄傲,正是这种三种思想体系的碰撞和交融,让中国文化有了兼收并蓄的包容和生生不息的力量。
儒、佛、道,在崆峒烟雨的万千气象中,升腾流转,把中国文化的丰富性融汇得那么自然,那么生动。
关于崆峒山名称的由来,历来有三种主要说法。其一源于星象,据中国首部辞书《尔雅》记载:“北戴斗极为空桐”,意为北斗星下方即为“空桐(崆峒)”,点明了山名与星象的对应关系;其二取自山形地貌,因山中多洞穴,如玄鹤洞、崆峒洞等,嵌于绝壁,取其“空空洞洞”之意;其三关联道教文化,崆峒山作为道源圣地,其名亦体现了道家“清静无为”的哲学意境。
问 道
很多时候,我们找寻风景,找寻古迹,其实是为了寻找一种状态,一种人的意识与景物合一的状态。
穿过登临道教主峰的第一道门——朝天门,攀登669级台阶才能到达皇城。在这里,你会找到那种合一的感觉,仿佛正在往生命的高处走,往更高渺的境界进阶。
走过始凿于唐贞观元年369级的天梯,便到了崆峒山最神秘之地——“黄帝问道处”。崖壁上红色的木阁子是广成子的悬棺,相传广成子隐居在崆峒山修炼了1200多年,得道成仙,成仙以后将自己的法体留在了这里。如今,仙迹杳不可寻。
《庄子·在宥》中记载:“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崆峒山修炼,故往见之”。五千年,广成子居崆峒山石室之中,黄帝闻而造焉,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要云何?”广成子曰:“尔治天下,云不待簇而雨,木不待黄而落,奚足以语至道哉!”黄帝退,筑特室,席白茅,间居三月,复往见之。……广成子蹙然起曰:“善哉问乎。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心静必清,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长生。慎内闭外,多知为败。……”黄帝问道颇为不易,他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先吃了一顿闭门羹,便开始自省,然后才登山问道。广成子以长生之道喻治国之理,令黄帝豁然开朗。
这至真至纯的道,从崆峒山脚下的泾河汇入渭河,再汇入黄河,传遍中原大地,解答着中国古代的哲学命题。而我们今日登临,踏过同样的石阶,仰望同一片苍天,所求的或许仍是同一问题,如何在纷扰的世界中,长养神气、返朴归真,寻得内心的安宁与澄明。
气 象
行走在崆峒山古建筑之间,仿佛是场时间和空间的穿越,感受着难以置信的美。这些建筑群形制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楼、阁、宫、殿、亭、台徐徐展开,抽象的概念便在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中,得到具体的阐释。那是建筑,也是心之归所。
沿山路向上,一座座方正严整、典雅庄重的建筑徐徐展开。它们承载着中国古典建筑最核心的审美追求。秩序中见灵动,端庄中藏玄机。黑虎灵官洞,是崆峒山保存较为完整的明代单体建筑,静默中透出拙朴之气。磨针观始建于嘉靖年间,六角重檐的砖石结构,沉稳中可见精巧。十二元帅殿,作为道教建筑中少见的穿廊式殿宇,虽仅六十余平方米,却布局别致,别有洞天。而皇城,更是崆峒山明代建筑群的精华所在,殿上建殿、殿内藏殿,层层叠进,气象庄严。
从东台至皇城,建筑沿中轴线依次铺陈,左右对称,主次分明,高低错落,将中国传统建筑群方正严整、纵深成序的美学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1990年,建筑学家朱畅中、谢凝高登临此地,曾以“奇险灵秀,古朴精巧”赞誉崆峒山建筑。
位于马鬃山东南山脊的雷声峰古建筑群,始建于北宋乾德年间,包含三官殿、玉皇楼、三星殿、雷祖殿等4座古建筑,并供奉有27尊塑像。整个建筑群依山就势,取法自然,山势高峻,庙宇险立,既有险峻陡峭之势,亦具横空出世的韵律感,堪称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一处经典之作。
站在雷声峰绝顶的皇城向东眺望,可将崆峒山中台法轮禅寺塔院内的凌空塔尽收眼底。该塔建于北宋天圣七年,为八角七级楼阁式空心砖塔,形制挺拔,结构精巧。更令人称奇的是,塔顶生长着一株树龄近二百年的松树,枝干苍劲,四季常青,形成“古塔托松”的绝妙景致,令人叹为观止。明代诗人罗潮曾以“浮屠高七级,中虚外壁立。绝顶八窗开,晴山树历历”赞颂其巍峨姿态与通透形制。
游览崆峒山,你可以把导航和攻略全放下,把自己交给直觉,交给遇见。
崆峒山的九天圣母殿侧,静卧一方古朴的青石棋盘,旁有千年古松一株,枝干舒展如伞,躬身探向棋盘,人称“观棋松”。相传此处曾是广成子与赤松子纹枰对弈之旧地。凝神之际,仿佛可见二位仙人执子从容,棋局悠然,似真似幻。
风 骨
“崆峒武术,威峙西陲!”金庸笔下,崆峒派武术高深莫测,路数奇诡,名动江湖。千百年来,佛道智慧在此交融互渗,共铸崆峒武学博大精深之气象,终与少林、武当、昆仑、峨眉并立,共称中华五大武术流派。
崆峒道教一脉,历来不乏武技超群之士。自清康熙十五年龙门派苗清阳真人登山执教,薪火相传,至今已历二十七代。其中韩元觉、赵至睿、禹理昌、郭宗尧等数代高道,皆以拳脚见长。所传武艺涵盖黑虎拳、护山棍、春秋刀、铁扇子等拳械功法,更以浑元桩、吐纳心法为筑基根本,内外兼修,刚柔并济。
崆峒佛教武术,源起北宋。庆历二年,西夏铁骑破关南下,直逼渭州,所过之处烽火连天、庐舍尽焚。值此危难之际,崆峒山明慧禅院住持法淳大师,振锡而起,率僧兵挥棍迎敌,于乱军中护守御书院,庇佑数万藩汉百姓与牲畜不受屠戮。其英勇之举,不仅退敌保境,更震动朝野。次年,宋仁宗特颁诏褒奖,赐号“志护大师”,授二品紫裳,同战有功的法焕、法漫等僧众亦获赐官服。法淳一脉所传武学,如金龙掌刚猛凌厉、行者棍疾如流星,配合月牙铲、佛尘剑等长兵短械,招式皆从实战中来,招招制敌,式式生风,贯穿着禅武合一、杀伐与慈悲共持的修道本色。而四门鞭杆、地趟鞭杆等功法,更融合地形应变之智,体现出崆峒武术在山地实战中的独特优势。此番御敌护民之义举,奠定崆峒佛教武术的历史地位。于尘世中护生,于刀棍中见性。崆峒武僧之风骨,由此深植陇山泾水,绵延千载。
这风骨,早已化为崆峒山水的魂魄。
一入崆峒便为仙。这“仙”,非羽化飞升,而是心与道合一的境界。在这里,你可立于雷声峰上俯瞰千载塔影,也可在古松棋盘边静听传说落子声声;可循徐霞客的足迹,探入丹霞绝壁之间,亦可在晨起习武、静坐观云时,体悟“无我”的真意。
当山风拂过衣襟,云海漫过群峰,那一刻,你走过的不仅是山径,更是五千年来无数人探访的精神原乡。
崆峒不语,道在其中。(徐振华/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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