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龙杰
清乾隆二十七年暮春,京杭大运河的水波载着南巡的銮驾,缓缓驶入灵璧境内。两岸烟柳如丝,新绿漫山,乾隆皇帝凭栏远眺,目光越过苍茫山水,落在云雾缭绕的磬云山上。此前早闻“灵璧一石,天下奇绝”,此次南巡,他特意避开繁琐的接驾仪式,只带几名亲信侍卫,轻车简从直奔山中,欲亲探这“天下第一石”的奥秘。
磬云山山路蜿蜒,草木葱茏,空气中弥漫着山石与草木交融的清冽气息。行至半山腰,忽见一座隐于绿荫中的尼姑庵,庵门上书“云石庵”三字,字迹清隽飘逸,透着几分禅意。庵前的石坪上,一位身着素色僧衣的尼姑正盘膝而坐,面前摆着几块形态各异的灵璧石,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毛刷,细细擦拭着石身。
这尼姑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雅,双目澄澈,眉宇间透着一股淡然脱俗的气质,正是云石庵的住持,法号“了凡”。了凡自幼在山中长大,与灵璧石相伴数十年,不仅深谙选石、赏石之道,更能从石中悟得禅理,是当地闻名的“石禅尼”。
乾隆心中好奇,迈步上前拱手道:“尼师有礼了。朕久闻灵璧石冠绝天下,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了凡抬眼望去,见来人虽衣着寻常,但气度雍容,身后侍卫个个身姿挺拔,便知身份不凡。她缓缓起身还礼:“施主客气了。灵璧石乃天地造化之物,能入施主法眼,是石之幸。若施主有雅兴,老尼愿为施主略作解说。”
乾隆大喜,在石桌旁落座。了凡沏上一杯清茶,指着面前一块黝黑的奇石道:“施主请看此石,名为‘墨玉凝烟’。它产于磬云山深处的宋代老坑,质地细腻如脂,色泽纯黑如墨,却又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凝聚了山间云雾的灵气。”
乾隆伸手轻轻抚摸石身,冰凉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石身表面光滑细腻,却又带着天然形成的细微纹理,如流云穿梭。“果然奇特!”他赞叹道,“只是不知,这灵璧石的妙处,仅在于质地与色泽吗?”
了凡微微一笑,拿起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轻轻叩击“墨玉凝烟”。只听“铛——”的一声,声响清越绵长,如金钟长鸣,余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灵璧石之妙,首在其声。”了凡缓缓道,“好的灵璧石,叩之如击钟鼓,清越悠扬,余音绕梁。其声分五音,宫、商、角、徵、羽皆备,可与金石相媲美。”
乾隆听得入了迷,连忙问道:“那如何才能辨别灵璧石的优劣呢?”
了凡放下石头,耐心解说:“辨石如识人,需观其形、听其声、察其质、悟其韵。形者,或瘦、或皱、或漏、或透,天然成趣,无需雕琢;声者,清越者为上,沉闷者为次;质者,细腻温润、坚而不脆为妙;而最难得的,是石之韵,需与赏石人心灵相通,方能领会其中意境。”
说着,了凡又指向另一块奇石。那石头形态嶙峋,石身布满孔洞,如蜂窝般交错,却又错落有致。“此石名为‘洞天仙境’,最是符合‘漏、透’二字。”她说道,“你看这些孔洞,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含天地玄机。雨水落下,从孔洞中流过,叮咚作响,如奏天籁;清风穿过,则呜咽有声,似诉衷肠。”
乾隆凑近细看,果然见孔洞相连,内外通透,阳光透过孔洞洒下,在石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他轻轻叩击,声音清脆悦耳,如泉水叮咚。“妙!真是妙不可言!”乾隆赞叹不已,“朕此前见过不少奇石,却从未有人如此细致地为朕解说,今日听尼师一番话,才知灵璧石竟有如此深奥的学问。”
了凡微微一笑:“施主过誉了。万物皆有灵性,灵璧石生于深山,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其奥秘需用心体悟。赏石并非单纯观其外表,更要透过形态,感受其蕴含的自然之道与禅意哲思。”
两人坐在石坪上,一边品茶,一边谈石。了凡从灵璧石的成因、产地,讲到选石、赏石的技巧,再到石中蕴含的禅理,娓娓道来,深入浅出。乾隆听得津津有味,心中对灵璧石的喜爱愈发深厚,更对眼前这位学识渊博、气质脱俗的尼姑敬佩不已。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磬云山上,为山石草木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乾隆起身告辞:“尼师学识渊博,朕今日受益匪浅。他日南巡,朕定当再来拜访,聆听尼师教诲。”
了凡躬身相送:“施主若有雅兴,云石庵随时欢迎。愿施主能从石中悟得大道,常怀清净之心。”
乾隆离开磬云山后,心中一直惦记着了凡尼姑的石中奥秘。回到京城,他将宫中收藏的灵璧石一一取出,按照了凡所说的方法细细品鉴,果然有了新的领悟。他时常对着奇石静坐沉思,想起了凡所说的“石之韵在于心灵相通”,心中的烦躁与杂念渐渐消散,心境也愈发平和。
此后几年,乾隆时常在梦中回到磬云山,与了凡尼姑品茗谈石,醒来后总是怅然若失。他多次派人前往灵璧,打探了凡尼姑与云石庵的消息,得知一切安好,心中才稍感慰藉。
时光荏苒,八年转瞬即逝。乾隆三十五年,乾隆第六次南巡。此次南巡,他特意将灵璧列为重要行程,一心想要再次拜访了凡尼姑,继续聆听她讲解石之奥秘。
銮驾抵达灵璧后,乾隆依旧屏退随从,独自前往磬云山。山路依旧蜿蜒,草木依旧葱茏,只是比八年前更显繁茂。行至半山腰,云石庵依旧隐于绿荫之中,庵门紧闭,门前的石坪上,却不见了当年那个擦拭奇石的尼姑身影。
乾隆心中一紧,轻轻叩击庵门。片刻后,一位小尼姑前来开门,见是乾隆,连忙行礼:“施主有礼,不知施主到访,有何贵干?”
“朕是来拜访了凡尼师的,不知尼师何在?”乾隆问道。
小尼姑闻言,眼中露出一丝伤感:“施主所说的了凡师父,已于三年前圆寂了。”
乾隆心中猛地一沉,如遭雷击。他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八年的期盼,一路的奔波,竟换来这样的结果。他想起当年与了凡尼姑品茗谈石的场景,想起她温润的话语与淡然的笑容,心中满是失落与遗憾。
“尼师圆寂前,可有留下什么话?”乾隆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小尼姑点了点头:“师父圆寂前,曾说若有一位来自京城的施主前来拜访,便将这件东西交给施主。”说罢,小尼姑转身走进庵内,片刻后取出一个古朴的木盒。
乾隆接过木盒,轻轻打开。里面铺着一层蓝色锦缎,锦缎上放着一块小巧的灵璧石,以及一封书信。那石头形似一轮弯月,通体黝黑,石身刻着“禅心”二字,字迹娟秀,正是了凡的手笔。
乾隆拿起石头,轻轻叩击,声音清越婉转,如泣如诉。他展开书信,只见上面写道:“施主亲访,老尼已在西方净土。此石名‘月印禅心’,乃老尼毕生珍藏,今赠予施主。灵璧石之奥秘,在于‘静’与‘悟’。静则能观其形、听其声、察其质;悟则能通其灵、领其韵、明其道。愿施主常怀清净之心,以石为镜,明辨是非,体恤万民,则江山永固,百姓安康。老尼虽逝,禅心永存,石魂不灭。”
乾隆读完书信,心中感慨万千。他捧着“月印禅心”石,仿佛看到了凡尼姑正坐在石坪上,微笑着为他讲解石之奥秘。他走到庵前的石桌旁,坐下细细品鉴这块奇石。石身温润细腻,“禅心”二字刻痕深浅适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禅意。他轻轻叩击,声音清越悠扬,如天籁之音,涤荡着他的心灵。
小尼姑端来一杯清茶,说道:“施主,这是师父当年亲手炒制的茶叶,师父说,若有贵客来访,便用此茶招待。”
乾隆接过清茶,浅啜一口,茶香清冽,回甘悠长,与八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望着庵外的磬云山,心中百感交集。八年前,他在这里聆听石之奥秘,领悟禅理;八年后,他故地重游,却物是人非,唯有灵璧石依旧,禅心永存。
“尼师虽逝,但她的教诲,朕会永远铭记在心。”乾隆说道,“这块‘月印禅心’石,朕会妥善珍藏,每日观赏,以石为镜,警醒自己。”
他在云石庵停留了三日。每日清晨,他都会坐在石坪上,对着“月印禅心”石静坐沉思;午后,他便在山中漫步,寻访灵璧石的踪迹,按照了凡所说的方法,细细品鉴每一块奇石。他发现,经过八年的沉淀与领悟,自己对灵璧石的理解愈发深刻,也渐渐明白了了凡所说的“石之韵在于心灵相通”的真正含义。
临行前,乾隆下令,拨款修缮云石庵,减免灵璧县三年赋税,并将云石庵周边十里划为禁地,禁止任何人随意开采灵璧石。他对小尼姑说道:“请你转告庵中众人,务必妥善保护灵璧石,传承尼师的赏石之道与禅理哲思。朕每年都会派人前来祭拜尼师,送来香火钱。”
小尼姑连忙道谢:“谢陛下隆恩!师父在天有灵,定会感激陛下的厚爱。”
乾隆再次抚摸着“月印禅心”石,心中默念:“尼师,朕不负你的教诲,定会以石为镜,治理天下,造福万民。”
离开磬云山后,乾隆将“月印禅心”石珍藏在养心殿内。每日处理完朝政,他都会取出奇石,细细品鉴,聆听其清越之声,回忆与了凡尼姑的相遇相知。每当心中烦躁或犹豫不决时,他都会对着奇石静坐,心中的杂念便会渐渐消散,思路也会变得清晰。
乾隆时常对身边的大臣说:“灵璧石不仅是观赏之物,更是修身养性、治国理政的良伴。了凡尼师的教诲,让朕受益匪浅。”他还命人将了凡的书信刻在石碑上,立于御书房内,时常诵读,警醒自己。
岁月流转,乾隆皇帝始终坚守着对了凡尼姑的承诺,以石为镜,体恤万民,开创了一段太平盛世。而那块“月印禅心”石,也成为了清宫中的珍品,见证着乾隆与了凡尼姑的一段石缘佳话。
如今,两百多年过去了,云石庵依旧矗立在磬云山中,庵前的石坪上,依旧摆放着几块灵璧石。每当有游客前来,小尼姑的后人都会向他们讲述乾隆皇帝两访磬云山、与了凡尼姑品茗谈石的传奇故事,展示那块珍贵的“月印禅心”石的仿制品。
而真正的“月印禅心”石,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中。每当有人驻足观赏这块奇石,都会被其温润的质地、清越的声响与深刻的禅意所打动,也会为乾隆与了凡尼姑那段跨越时空的石缘佳话而感慨。
磬云山的灵璧石依旧在山中静静伫立,吸纳天地灵气,见证岁月变迁。它们不仅承载着独特的文化价值,更传承着“静”与“悟”的禅理哲思。而乾隆皇帝两访磬云山的故事,也如山中的清泉一般,在岁月长河中缓缓流淌,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让灵璧石的魅力与禅心哲思,永远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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