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漫步太原

出了门，才是真正见识了太原的冬天。那干冷，是北国独有的，不掺一丝水分，劈头盖脸地袭来。空气被冻得脆生生的，吸进肺里，先是一阵凛冽，随即却唤起一种异样的清醒。今日无事，我便打算将自个儿交付给这漫长的街道，来一次真正的“漫”步。

这“漫”字，着实是可品味的。它意味着方向的消弭，时间的充裕，允许思绪如哈出的白气，悠悠地散在风里，了无痕迹。我的脚步，也就从这条贯穿城市东西的轴线——迎泽大街的最东面开始。

夏日里，迎泽大街是绿荫的殿堂，两旁的国槐枝叶交接，织成一条绵延不绝的绿色隧道，将灼人的日头与喧嚣的车流都滤得温柔了几分。可冬天一来，魔法便失效了。树叶落得干干净净，丝毫不拖泥带水，只留下千万道深褐色的、遒劲的枝丫，以一种极尽简练的笔法，分割着天空。视线豁然开朗，往日被浓荫柔化了轮廓的楼房、街灯、招牌，此刻都清晰地、甚至有些肃穆地显露出来。这便是冬日的慷慨，它卸去了一座城的脂粉，让你看见它的骨骼。行走其间，听得见脚下冻得硬实的土地传来沉稳的回响，偶有被风驱赶的落叶，贴着地面滑过，发出“沙沙”的、细碎的絮语。行人皆包裹得严实，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温暖。唯我，不疾不徐，感受着寒意。

五一广场

信步向西，不觉已至五一广场。广场上，即便在冬日，也自有一番热闹。人们呼着团团白气，有的打着太极，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有的舞着长剑，银光闪烁，划破清冷的空气。那份专注与从容，是镌刻在太原人骨子里的生命节奏，不因严寒而有些许凌乱。广场宽阔，让人的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站在这里，更能体会这座古城吞吐日月的胸襟。那复建的城楼在冬日的清寂中，显得格外巍峨。朱红的柱、青灰的瓦，色彩对比鲜明，再无夏日蒸腾水汽的干扰，明朗地矗立于天地之间。若在夏季，它或许只是背景里的一抹剪影；此刻，它却是这幅素色画卷中当之无愧的主体，与周围的现代建筑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关于时间的历史对话。这冬日的“显形”，首先显出的，是历史的层理与生命的韧度。

一路向西，向南折入青年路，景致又为之一变。这里的街道相对静谧。路上仍有不少漫步者，或是提着菜篮缓缓而归的老人，或是牵着孩子、笑语不断的年轻父母。他们的身影，在这清冷的街景中，点缀出丝丝缕缕的暖意。

迎泽公园

我的兴致被这街景牵引着，不觉已到了迎泽公园的东门。这里又是另一番境界。宽阔的迎泽湖，化作了一面巨大的、灰白色的玉镜，沉寂下来。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只余下些许残荷的枯梗，以各种抽象的姿态，定格在冰面之上或之下，反倒生出几分宋人山水画的荒寒意趣。湖畔的垂柳，万千丝绦不再是柔美的绿瀑，而成了一束束淡金色的线条，直直地垂向地面，与辽阔的冰面共同构成一个极其简洁、无限延伸的空间。

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这片空阔，直达对岸的城市轮廓线。在这里，身体对空间的感知被极大地扩张了。园内并不寂寥，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动感。沿湖的步道上，有许多如我一般的漫步者，亦有慢跑健身的人。他们呼着白气，脸颊冻得通红，却步伐稳健，充满活力。这景象，正应了那句“冬练三九”。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在空地上打着太极，动作舒缓而沉稳，与不远处嬉闹的孩童形成一动一静的和谐画面。

从公园的虚静中出来，日头已渐渐西斜。光线变得金黄，却失了温度，像一层薄薄的蜜糖，涂抹在楼宇的西墙上。天色向晚，我的步履却并未停歇，反而向着更盛的灯火处行去——那便是钟楼街了。

夜晚的钟楼街，与白日判若两地。古色古香的建筑群在璀璨灯火的勾勒下，仿佛从历史中苏醒，焕发出一种梦幻般的生机。朱红的灯笼成串地挂起，映照着青砖墙面；现代灯饰则将飞檐斗拱的轮廓描画得玲珑剔透。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不远处的食品街更是热闹非凡，红灯笼铺满墙面，各种美食的香气——醪糟的甜、烤串的香、老字号饭庄里溢出的浓厚醋香与炖肉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而诱人的暖流，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浓郁，直往人鼻孔里钻，勾得人饥肠辘辘。这气味，比任何景象都更能穿透厚重的衣物，直抵心脾，勾起最原始的慰藉与渴望。叫卖声、谈笑声交织成一曲欢快的市井交响。

我挤在人群里，慢慢地挪着步，看路边摊位上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看孩子们举着晶莹的糖葫芦雀跃而过。一位老人坐在临街小店的门槛上，就着灯光和喧嚣，悠闲地吸着烟斗，那安详的神情，仿佛与这座古城一样，饱经风霜却从容不迫。

夜色渐深，我的漫步，也近尾声。身上因长久的行走而积蓄着暖意，足以对抗归途的寒风。这一日的“漫”游，从迎泽大街的敞亮，到五一广场的从容，穿过青年路的静谧，沉浸于迎泽公园的美丽，最终融入钟楼街与食品街的喧闹温暖，恰似一场深度的阅读。冬天，这位冷静的编辑，为太原城删去了繁复的枝叶，只留下最精练的文本：是枝干分割天空的线条，是历史沉淀的沉默，是市井生活的温热。我用了整个身体去测量这座城市的今昔，用了所有感官去印证它的底蕴。

这“漫”，终究是心神的漫游。在太原冬天的街头，在万物坦诚的季节，你看见的，不只是一座城的外貌，更是它从历史深处走来的脉络，与生活于此的人们那份坚韧而乐观的精气神。归途灯火阑珊，我身上带着清冷的寒气，心里却揣回了一个澄澈、硬朗而温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