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西安,路上的车辆突然少了很多,视野里的各类建筑也迅速地稀落,尽管路上还有礼泉永寿几个小城市,但高速公路基本与城镇擦肩而过,舒服的空旷扩展在前方,精神一时放松得仿佛再不会路遇堵车。
扑面而来的景物也颠覆着眼睛的习惯。绿意渐次淡弱,地表渐次起伏,不规则的沟壑开始刺激神经,似乎密集的干热开玩笑般拉紧收缩着皮肤。我打开了一会儿车窗,干风烈烈,裹挟了庄稼草叶的青味,又掺揉了黄土的干爽,不由得皱了皱眉舔了舔唇,赶紧重新关上车窗。
我们走进了典型的黄土高坡地貌,但又跟知识里的印象稍有偏差,第一次这么深入地身临其境,目睹的真实重新结构了对黄土高坡的认知。
植被没有想像得那么少,绿色尽管还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但绵展的灰黄已被绿意蚕食得支离破碎,绿的气势似有一鼓作气漫山遍野的劲头。庄稼居多,树仍零零落落,可惜草势最单薄。庄稼收割后呢?是否又该是一派土黄?风起处,沙尘会欢天喜地吧!如果野草多一些就好了,给沟沟壑壑穿一层绿衣,哪怕薄一点呢,这般赤赤裸裸的,哪能经得起风雨的浸淫。
但看那水流的沟谷,豁豁牙牙壁立陡峭的,什么样的草能扎根稳立,一场暴雨一次扬尘又会完全改变大地尚未固化的品相。确实不容易,恶劣的自然塑造了生存的艰辛,人力的些微改变都是难得的奇迹。
几乎所有关于黄土高坡的知识里,好像都在责怨人类自酿了苦果。水土流失的罪魁祸首,当之无愧是人类自身,归因于满足生存而过度开发的恶果。黄土高坡被古老的自然养育,又被幼稚的人类糟蹋。
然而,今天真的立身在了豁裂崎岖的黄土高坡上,我不能不冷峻地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假如没有人类在此生存,黄土高坡真的会葱郁满目吗?
大风将黄土肆意地裹挟抛甩,还没有站稳脚跟安稳身心,又被急骤的暴雨玩弄调戏,风雨鞭子样抽打得大地遍体鳞伤。大自然的周而复始,塑造出茫茫戈壁层层裸山沟沟梁梁壑壑坎坎,有多少顽韧的生命能在这样的恶劣里生儿育女繁衍经世?或许,人类的踏入,助推了自然的恶行,但人类生存的本能需求,不会把本已脆弱的生态推向消亡,那样的话无异于自掘坟墓。
抬眼望去,村庄及周边的生态总要好些,那里流淌了足够的村民的汗水。那些不规则的沟壑,凶煞煞怪乎乎的,看一眼都觉得不知所措,踏一足都好像重重危险,世代聚居的村民竟然改造成田地营造起家园,该有多么倔强的韧劲和顽固的精神。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家园变得更糟更坏,何况生态环境本已恶劣,期望和努力的改变只能是往好的方向。
越走越觉得荒凉,许多地貌完全处在纯自然的碎裂状态,断崖般的沟涧与雨水冲击的泥流,交互展示着大自然的雕刻艺术。那是残缺的美,带着破损后的无助,让人的心不知该欣喜还是隐痛,真不想遇见那样的好看,因为有那么多的村民居住其间,假如旷荡在无人的荒野,我倒会感谢自然的妙手。在这里,美,我要附带上条件。
矛盾,伴随着我的心理,也伴随着这段行程。
我很想找一处典型的高坡景观拍张照,裂隙深邃嶙峋一些,雨水后泥流的暂定姿势夸张一些,或许还连带着一块平阔的塬地。很多地方都能选为典型,但行驶在高速路上,停车显然不妥,高速服务区或加油站又因杂陈的建筑削弱了代表性,走完高速驶上普通公路,既有典型又能停车了,却又因路况不好颠散了兴致和心情,一路走过,竟然没留下一张照片。
父母他们都是第一次走进这么阔广绵展的黄土高坡,干荒的气势似乎压迫了交流的兴趣,好长时间大家都不说话,目光一直流动在不断变幻又渐趋雷同无趣的坡塬上。我于是问父亲,早年风沙肆虐的家乡是否也像这样的满目灰黄。父亲像从深思中返回,简单地应了声,没有这样荒,这里是厚积的黄土,我们那儿是淤积的沙地。
对故乡土地的曾经沙化,我是从父辈那里了解获知的。历史上的数度黄河改道,为故乡留下了一条断流的黄河故道,加上近代的黄河决口,故乡的土地是大水过后淤积的厚厚的黄沙。千年黄河万层沙。故乡的土地,是黄河收纳了黄土高坡的沙土一路狂卷遗留给黄淮平原的荒滩,正是这片垃圾样的荒滩,养活了一代代辛苦勤劳的故道人。
儿时,曾听老人教唱过苦涩的民谣,至今依稀记得这样几句:庄稼被打瞎,面缸一层沙,走路难睁眼,张嘴沙打牙。不必身临,听歌谣已能想像沙魔多么猖獗,以至千里故道无庄稼,春色绕道鸟不下。深受风沙折磨的祖亲认识到,沙荒不治理,迟早要搬家,毅然向沙荒宣战,几十年不懈,建成了今天世界上最大的连片果园,水果蔬菜面积占全部耕地的四分之三以上,森林覆盖率更高达70%以上,仅苹果和梨园即达70余万亩,砀山梨驰名中外,向有中国梨都之盛誉。如果再给故乡一个平原森林县的美誉,一点都不为过。
地处下游平原的砀山做到了,位于上游高原的黄土高坡也应该可以。
我好像畅舒了一口气,想像的视野里,也是沟沟塬塬硕果累累的。
父亲突然说,他填了一首诗,描绘了一下眼前的黄土高坡,然后高兴地诵读出来。原来,一直深思不言的父亲在填诗。父亲这一辈的人,古诗文的功底夯得很是扎实,尤其父亲一生教授中学语文,功夫一直没有荒疏过,退休后经常有感落笔,写下了大量情真意深韵律佳的诗词,前几年结集了一本《沉舟诗烬》。这次出来,才一天时间,父亲已填成了三首七言绝句。
当时我没有完全记住父亲的诗,后来讨要,父亲给了我十四首,一路上的诗作,每天都诗情饱满。走过黄土高坡时,父亲写道:
红岭黄坡少青山,坡道弯弯桥隧连。
千沟万壑难见水,醉心黄土大高原。
父亲用素描的笔法写真了对黄土高坡的直观感觉,我相信父亲当时思考了很多,第一眼的碎裂苍黄或许触动了沉寂久远的对沙荒的苦恼印象,而落纸笔端的是对高原另一视角的宏朗感喟。
辛苦的旅行,我希望父亲天天都带着这样的心情。
但我当时还是追问了故乡曾肆虐的风沙给乡民生活带去的苦涩。父亲倒很愿意回忆当年的岁月,或许这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共有的天性。回忆,诉说出的苦涩也带了几分喜气的调侃。
那时候的沙荒,比这黄土高原还荒凉。父亲的话印证了我的想像。于是我说这里也可以变得满目葱绿生机勃勃。父亲说只要有水,沙漠都能变绿洲,然后又说这高原不像咱们那儿的平原,地貌好像复杂得多,那些沟沟坎坎别说栽种几棵树,长棵草恐怕都活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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