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还是那个鼓楼,钟楼还是那个钟楼,灰墙灰瓦,沉默地戳在天的底下。我站在这街口,风从后海那边溜达过来,带着点水汽,凉飕飕地钻进脖领子。鼓楼东大街,宽了一点点,也亮了,可我怎么觉着,它窄下去的那部分,才是我的地界儿呢?那部分挤满了声音、气味,还有那些个被日子磨得温热的影儿。
我眼前,恍惚就站起一个半大小子,穿着洗白了的蓝布褂子,手里紧紧捏着两分钱,还有那性命攸关似的购货本。目标明确——宝钞胡同口往西边儿一丁点儿,那个副食店。门脸儿不大,玻璃柜台上总蒙着一层薄薄的、擦不净的油腻腻的手印子。空气里是混杂的、踏实的味儿:咸菜缸里冒出的齁咸,新磨芝麻酱泼出的焦香,还有散装酱油那股子醇厚的酱气。
“同志,二分钱酸枣面儿。”我把硬币递上去,钢镚儿碰着玻璃,“叮”一声脆响。售货员是个胖婶儿,围裙也油渍麻花的,她舀起一勺深褐色的粉末,倒在裁好的旧报纸三角包里,手指灵巧地一转一折,一个小金字塔就递了过来。急不可耐地舔一口,那酸,激灵一下子从舌尖炸到腮帮子,紧接着是一点回甘,能咂摸半天。旁边或许还有个更小的孩子,举着一分钱,能换两块拇指盖儿大小的水果糖,含在嘴里,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半天舍不得咬。
入了冬,这街上的光景就更“隆重”了。冬储大白菜下来了,板车一辆接一辆,堆成了绿油油的小山,沿着马路牙子排开。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菜帮子味儿。家家户户倾巢而出,精挑细选,论“几百斤”地往家搬。那时候的冬天,好像就是白菜味儿;窗台底下、墙根儿边,码放整齐的白菜垛,盖着旧棉被、破草帘,是一整个冬天的底气。方砖厂和下洼子交界那家副食店门口,更是热闹得像赶集。偶尔家里派我去南锣鼓巷里的沙井副食店买块豆腐,得端着锑锅儿,一路小心翼翼地小跑,怕颠碎了。那热乎乎的豆腐,颤巍巍,豆腥气里是十足的生命感。那时候的人,过日子是一钉一铆,算得仔细,却也过得热乎。住在这一片,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走路不出十分钟都能置办齐,心里是踏实的。
日子往前淌,街上的颜色,也悄悄添了彩。忘了是哪一年,鼓楼东大街上,挨着小金城那块儿,忽然就支起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的铁皮棚子,挂了个牌子——“彩色扩印”。这在满眼灰蓝黑的街上,可是个扎眼的新鲜景儿。对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来说,黑白照片看惯了,彩色?那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光。
家里有了要紧的喜事——或许是外公外婆的金婚,终于照了一卷彩色胶卷。冲洗的任务神圣地落在我肩上。我把那小小的暗黄色胶卷筒紧紧攥在手心,应该是柯达的这些年也销声灭迹了。像握着一整个世界的斑斓梦想,送到那个小窗口。里头的人接过去,看了看:“广州冲印,得一个礼拜。”
“广州?”那地方在地图的最南边,隔着千山万水。我的胶片,就要坐上火车,穿越我不知道名字的江河与田野,去一个充满水汽和花香的地方,让那里的机器,把我们的笑容染上颜色?这一个星期,长得像一个季节。我隔两天就跑去那个绿棚子前晃悠一圈,明知没到日子,只是看着那牌子,心里就痒痒的,充满了甜蜜的焦灼。直到那天,取回一沓光亮的彩照,天空是蓝的,衣服是红的,外婆的脸颊上,竟真有淡淡的、真实的红晕。那一刻的惊奇与满足,是现在手机里成千上万张即拍即得的照片,再也给不了的。那个小棚子,连同那份对遥远南方和缤纷色彩的漫长等待,成了我心中,这条街迈向“摩登”时代最初、也最浪漫的注脚。
顺着大街往东溜达,目光掠过那些新开的、亮堂堂的店铺,总会忍不住落在“二十三中”的老校门原址上。虽然我不在这里念的书,但一些街坊邻居的伙伴都是在这儿读的书。那时候,铃声是穿透胡同的,放学时涌出的自行车流,能把半条街堵得满满当当,清脆的车铃声此起彼伏。后来,它变成了五中分校,名头更响了,校服也换了新样式。再后来,连校门都挪了地方,改了模样。只有门口那几棵老槐树还在,春天依旧洒下细碎的花,秋天落下簌簌的叶。它们看见的,比我们多。
街边的槐荫,浓了又淡,淡了又浓。许多东西,就像副食店玻璃上那层油印,渐渐被时光擦去了。可有些声音,却沉在了心底。
是午后胡同深处传来的、磨剪子戗菜刀那悠长的吆喝,尾音拖得老长,像一条无形的线,串起许多个昏昏欲睡的下午。
是暮色里,母亲们站在四合院门墩前,拉长了声音唤着各家孩子的小名儿,回家吃饭的呼唤,那声音能穿过好几重院落,准确无误地钻进我的耳朵。
是冬天清晨,扫街老人用竹扫帚划过冻硬的地面,“唰——唰——”的声响,沉着,而有耐心,一下一下,扫亮了天际的鱼肚白。
如今,我站在这焕然一新的街口,听着耳边流淌过的、陌生的音乐和汽车引擎声。那些我熟悉的声响,被深深地埋在了这沥青路和水泥砖的下边,只有当我闭上眼睛,当鼓楼的风恰好吹过某个角度时,它们才会隐隐地、絮絮地响起来,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
天色向晚,鼓楼的剪影越发厚重沉静。它看过元代的兵、明代的匠、清代的旗,也看过我这一代人的奔跑与张望。它什么也不说。我知道,我记忆里的那条鼓楼东大街,和那个揣着几分钱、怀揣着彩色梦想的少年,都从未走远。他们只是和那些声音、那些气味一起,躲进了这座古老鼓楼的影子里,等着某一阵熟悉的风,再次把他们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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