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已近黄昏,天色呈将墨未墨的灰蓝,像一方用旧的宣纸,边缘晕染着白日最后的温暾余烬。下车,风便迎面而来,带着水泽特有的凉润清气,顷刻滤净市廛尘嚣。眼前,便是渼陂湖了。涝河水想来是从终南山深翠中蜿蜒而至,于此舒展开,一派浩渺而苍茫的静。
沿水徐行,最先望见云溪塔。塔影瘦削,斜印于昏蒙的天光水色间,如遗世独立的沉思古人。塔虽是后世修复,非唐时旧物,但那影子里透出的寂寞,却似从杜甫诗卷中直接流泻而下,带着千年孤直。这寂寞不惹愁绪,反让天地更显空阔安宁。水边衰草连片枯黄,茸茸地承着暮色,竟泛出些暖意;偶见几丛芦苇,顶着一蓬白首,在风里微微摇曳,姿态柔顺又倔强。
行至一处土坡,想来空翠堂遗址便在这左近。堂早已不存,空留一个令人低回的名字。我立在那里,试图想象。想那“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的壮阔,想那“波涛万顷堆琉璃”的旧日气象。那时的水必定更恣肆汪洋,能映旌旗倒影,亦载画舫清歌与诗人诗囊。杜甫、岑参辈,或正是从这般水色中,捞起了珠玉般的诗句。他们眼中是盛唐烟云,我面对的却是千年沉淀后的一片沉静。曾属于上林苑的喧沸繁华,曾激荡诗心的浩荡意气,皆被时间之手一遍遍抚平,终化为这暮色里一声悠长、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然这湮灭与沉寂中,又分明蕴着坚韧生趣。你看这水,虽不复连天之势,仍努力漾着清波;新植树木,纵使冬日凋零,枝条也齐整向着天空伸张。自2014年始的修复,犹如为这片古老土地注入了绵绵生气。此举非为重返秦汉煊赫,亦非续写唐代风流,只是让它以一片湿地的平和姿态,“活”过来,继续呼吸。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肃立,是庄严的告示,亦可视为它另一重生命的起始——从历史的“遗迹”,化为大地生生不息的“肌理”。淤塞属于过去,澄明则是现在与未来。这其间的流转,颇具几分禅意。
天终于全暗。对岸灯火,三两点、七八点地亮起,似人间温存的星子,倒映水中,被波纹拉成长短不一的金线,颤颤地,有些迷离。方才那些历史的遥想,此刻都被这温软的现世光景包裹、调和了。风更冷了些,我转身折返。身后的湖已完全融入夜的黑绸,看不见了,但那浩渺水汽,那混合着枯草、湿土与千年文墨的气息,却仿佛沾在衣上,随我而行。
归途中,忽无端想起《诗经》之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追寻的恍忽与怅惘,古今或许并无二致。只是今夜在渼陂湖畔,我心所感,并非求之不得的忧思,而是一种熨帖的充实。这湖,见过旌旗,听过棹歌,承载过最瑰丽的诗篇,也忍受过最漫长的荒芜。如今,它就在这寻常暮色里,静静呼吸,默然存在。它不再仅仅是“关中山水最佳处”的地理符号,更似一个终于安顿了所有辉煌与寂寞的灵魂,在岁月的河床边,寻得了自己最舒徐的节奏。
而我,恰于这样一个平凡黄昏,与它相遇,便也分得了一丝亘古的宁静。这,也就够了。(中华新闻网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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