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巷在余庆。
作为黔北边陲小县,余庆多年来都寂寂无名,而作为小县城里的一条小巷,余家巷更是鲜为人知。但,对如今的我而言,余家巷却是朝夕相处的伴侣,它的存在,像是冥冥之中就在等着我到来——等我走进它的怀里,来触摸它的肌理,聆听它的呼吸,参悟它与我之间,那心灵的感应和幽微的秘密。

在余家巷,我发现有许多老屋,被经年的烟火熏染得黑咕隆咚,有的可能早已无人居住,门窗上布满蛛网和积了厚厚一层灰。我知道,那是经时光垒就出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沧桑。其中也有的老屋,被岁月的风雨侵蚀得摇摇欲坠,然却,又总能历经这份沧桑而屹立不倒,其强悍的生命力,无不让我折服,让我敬畏。这些老屋之间,几乎都隔有一面砂土夯筑的防火墙,那墙看上去憨厚,粗陋,土得掉渣,却又在无意间讲述着,过去它们主人显赫的身份与地位。还有一些老屋的院坝,以及部分褊狭而幽深的甬道里,依旧铺设着与老屋一样古老的砖石,它们在气定神闲的状态下,被岁月的脚印磨出一层温润如玉的包浆,彰显着、也延伸着某种无以言表的光泽。

很多时候,我漫不经心地在这里踽踽而行,总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如时钟秒针的响动,甚或心灵的脉动,颇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耳鼓与心灵,似有另外一个我,在自说自话,却又语焉不详。
走在这繁复而自然、老旧而神秘的余家巷,我总感觉它是大树上的枝丫,事先没有规划,就随遇而安地在此生长与固守。这种看似随意形成的际遇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窘迫与无奈,也呈现出另一种别有意味的美——市井而淳朴,厚重又深刻。

是的,在这里,我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细致入微地将我的感官激活,甚至感觉自己,就是这巷中的任何一物,能清晰地与自己和所见之物深深契合。每一次从这老巷走过,我都能真切地看到时光被拉长了的影子,看到一些老态龙钟的凡俗事物,经隐形的显微镜聚焦处理后,波澜不惊地呈现出无比精微的样子。在这里,我还能深切感觉到,自己遇见的一切都是另一个自我的写照,或者说,是第一次和后来无数次在这里出现的我的记忆、情感与思想叠加后的集合体,亦或时光链条上,无数新陈代谢后的我在此汇合、交融,然后再把生命中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化为一地足迹,铺满这小城老巷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才知晓,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余家巷,居然数百年来就是余庆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也正如此,这里才屡遭战火蹂躏,大量的古建筑被焚毁,然后重建,再然后又被焚毁。每一次,当我翻开《余庆县志》等相关史料,目光触及那些泛黄的书页与浸满血泪的文字,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余家巷前生前世的样子来。继而我这心里,就不免充斥着无限的惆怅、惋惜与悲伤。想必我到来之前,这历史遗留的创痛,也曾烙印在无数先辈身上;又会在更多同我血脉相连的后人心间形成结痂。

迄今为止,余家巷已是小城为数不多的古迹之一,它面貌幽暗而颓败,但内心澄明而笃定。数百年来,它一直在这里,就像一位不苟言笑的老父亲一样,以一副不畏惧风雨也不需改天换地的态度,默默承载着小城的历史,也见证着小城的变迁。在长期的冷落荒凉中,它不卑不亢,忠于职守地为小城余庆这“积善之家”而守护一方净土。时过境迁,如今的余家巷,在小城日新月异的蓬勃发展中,显得老之不堪,好似过气的老妇,褪去了青春芳华。而在我这凡俗卑微的过客看来,余家巷的形成与变化,兴起与式微,都恰如因祸得福的命运,有它机缘巧合的天意,更有它贵重的特殊价值和魅力所在——因余庆城有了余家巷,我们才心有所归,情有所源;因余庆县有了余家巷,我们才有历史的家底,才有灵魂与福气。

成住坏空,生住异灭。这世间,唯一不变的真理就是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不可否认,推陈出新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而顺应大势,也是继往开来的人间正道。不过无论如何,我都非常希望和特别期待,当然也愿意相信,将来任何时代的任何发展,都不会以毁灭余家巷为代价,而是尽可能地加以爱惜、保护与修缮。同时,我也可以确定,自己今后的路,就是在生与死的两点之间,就是在路上行走的状态。如若不出意外,我定然还会在这里,朝朝暮暮地走下去——
走出生活所赐的压力,走出人生难免的无奈,走出自我与生俱来的渺小、卑微与狭隘,从而走向无拘无束的畅达,通透,走向生命无限可能的博大与辽阔。(作者|文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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