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月潭离我栖居的地方不太远,闲来便踱步前往。湖水清碧如洗,林间空气清新得可涤肺腑。这“长春之肺”,原是人工栽植的林海,曾为驿站,曾作水源地,也曾是康熙帝登临眺望之处。作家迟子建称其为“洗濯月亮的潭”,一潭能拭净浮尘的水。这诗意的命名,听来夸张,倒也贴切,恰如拂去历史尘烟的温柔之手。
距离净月潭不远处,有座吉林省科技文化中心综合馆建筑群,省博物院也在里面。乘轻轨地铁三号线换六号线,甫出站台,一座由德国人设计的建筑群落便映入眼帘。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烁着现代的光芒,内里却收藏着最传统的文化记忆。
作为东北一隅的省博物院,初访时并未抱厚望,以为难比肩京沪中原的收藏气象,却不知其中的大乾坤。待踏入才知自己小觑了。这里珍藏着文化大家张伯驹先生捐赠给吉林的家底,苏轼《洞庭春色赋》、杨婕妤《百花图》、张瑀《文姬归汉图》……数十件国宝级文物尽数落户长春。还有他以一己之力在文物市场上为馆购藏的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畬等一大票名家杰作。明清书画、扇面、书札亦如百川归海,尽汇于此。
那天展厅只开“折扇展”,重器都藏着。玻璃柜里陈列的折扇,让我想起库房里的长卷:苏轼的字、杨婕妤的花、张瑀的归汉图……虽未亲睹实物,却已在文献里略知一二。恰如潭中月影,可望而不可即。没见到真迹,也不甚遗憾,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安然沉睡于某个恒温恒湿的库房,便已足够。有些美,本就适合隔着时空遐想。
成就这北疆文化宝库的灵魂人物张伯驹先生,贵胄子弟,倜傥风流,才情横溢,天下藏家的翘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落魄失意,却在吉林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尊重,被委以省博物馆副馆长之职(未设正职)。他倾半生人脉给馆里攒家底,把江南文气灌进关外冻土,为这座博物院倾注了魂魄。他虽未终老于此,晚年归返京城,但那段岁月里,他的精神已如潭水般渗入这片土地的肌理。潭水年年映月,清光自可涤尘;而张伯驹先生,亦早化为滋润此方文化土壤的一脉不竭活水,无声而恒久。
离长春百余公里的吉林市,还有一位牛子厚。几日前在吉林市几个博物馆流连,我才知晓这位吉林城的传奇牛人。这位曾坐拥半个吉林城的巨贾,竟挚爱京戏,把大把钱砸进戏班。他请京剧班子在吉林长时间演出,在京创办的喜连成(后改名富连成)科班,培育出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等一代宗师。京剧的根系因此深植于东北。博物馆里一只掉漆的戏箱,是他留下的旧物。当年松花江畔,戏台上水袖翻飞,台下商贾与苦力同席喝彩,那番景象,连冷风也带着热气。
张伯驹倾囊收字画,牛子厚散财养京戏。一个贵胄,一个商人,都把家底换成了文化,也在吉林文化史上形成了奇妙的呼应。牛子厚晚年潦倒,张伯驹终老于蜗居。文化守护者的宿命何以如此相似?他们播下的种子长成大树,自己却悄然隐入泥土。每当博物馆灯点亮,剧院锣鼓响起,北国的长风便替他们应和。这或许是文化守护者最好的归宿,是时光给守护者最温柔的礼赞。
净月潭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几只野鸭划过水面,涟漪一层层荡开。文化就这样,不疾不徐,从一滴水漾开到很远,从一点星光漫成星河。
(马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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