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深处的电波
——老战友何兴周的北川情结
贾洪国
我总以为,记忆会随着时间风化,如同被雨水冲刷的崖壁,渐渐模糊了纹理。直到在绵阳老战友何兴周家里,听他说起北川,那双握着玻璃杯的手微微颤抖,我才明白,有些伤痕会长成血脉的一部分,在每一次心跳间隐隐作痛。
—
五月的川西坝子,梧桐飞絮如雪。我们坐公交车从绵阳市区前往北川地震遗址,老何坐在我的旁边,军绿色的夹克熨烫得不见褶皱,像某种无言的仪式。越是靠近擂鼓镇那片山峦,他的脊背越是挺直,仿佛仍在亚东边防部队时站岗时的年轻军姿。
车过安县,山势陡然峻峭。岷江支流在深谷里蜿蜒,水色浑黄如旧帛。老何忽然指向窗外:“看,羌寨的白石。”峭壁之上,白石垒成的图腾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像大地结痂的伤疤,又像亘古的守望者。
1978年的西藏亚东,也是被这样的群山环抱。他描述中的营房浸透晨霜,无线电波在雪线之上穿梭。十八岁的农村青年守着1000电台,摩尔斯密码成为他连接世界的脐带。“发电报要像绣花,”他摊开掌心,虎口处还留着当年的茧,“轻重缓急都在腕间,每个滴答声都带着体温。”
后藏定日县的荒芜让他第一次懂得何为乡愁。那年十月,他蹲在邮电局土墙下给家里写信,风沙啃咬着窗棂。照相馆的幕布绘着江南烟柳,他特意侧身站在树影里,快门按下时,他正想象着三台老家皂角树的清香。这张精心编织的谎言,至今压在老家木箱底层,与他的退伍证叠在一起。
二
遗址入口的钟楼永远停在14:28。倾斜的指针如同定格的惊悸,我们踩着裂缝密布的青砖往里走,老何突然停住脚步。
“那是北川移动公司大楼。”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灰白色的建筑以十五度角倔强地倾斜,裂缝里探出野草,楼顶“中国移动”的招牌被地震拧成麻花,却始终未曾坠落。
2006年春天,他带着施工图纸踏勘地基。羌族老石匠指着山坳说:“这是凤凰歇脚的地方。”他们一起在工棚里喝砸酒,看钢筋混凝土在清明雨中节节生长。验收那天,他在顶楼机房测试信号,手机屏幕亮起满格,山下羌笛声正掠过庄稼地。
如今机房窗口垂着藤蔓,像绿色的瀑布。他仰头凝视良久:“墙体内加了二十八根锚杆,每根都打到基岩。”这话不像解释,更像告慰。
三
穿过“生命通道”纪念碑时,下起细雨。解说牌记载着地震时从这里逃生的三千余人,而更多数字凝固在黑色大理石上。老何抚摸着遇难者名单墙上的一个名字——北川移动公司的保安小杨,十九岁,地震前十天还往他茶杯里倒过滚烫的开水。
“那天我在绵阳开会,”水珠顺着碑文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楼晃起来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北川机房的防震支架。”他惦记着余震不断的机房抢修设备,却在三天后得知,小杨永远留在了倾斜的办公楼里——为疏散同事折返三次,被坠落的水泥板掩埋。
我们伫立在北川中学遗址前。锈蚀的篮球架旁,一棵幸存的女贞树下,系着褪色的红领巾。老何从挎包取出白酒,缓缓洒向土地:“他们本该去亚东看杜鹃的。”原来他牵线资助的羌族学生,有五个在这里长眠。
四
新北川县城在三十公里外的安州重生。羌式碉楼挂着羊头骨,广场上农家装饰的簸箕堆满红椒。老何带我去吃羌族老婆婆的烤土豆,火塘里劈啪作响的松枝,溅起星火如碎金。
“她家原在景家山,”他掰开焦香的土豆,“三个儿子都埋在老城。”老婆婆往我们手里塞核桃,皱纹像山脉的等高线,哼唱的羌族古歌里,有“凤凰涅槃”的调子。
在移动营业厅,年轻店长认出老何,非请我们喝蜂蜜酒。说起已经开通的5G基站,店长眼睛发亮:“信号覆盖整个禹里沟,国家主席春节时还和羌寨农家乐老板视频连线互致问候,姑娘们能用手机直播唱羌歌了。”窗外,羌绣作坊的姑娘们正对着手机展示银针翻飞,绣品上的羊角花,与遗址残墙缝里开放的,是同一个品种。
五
暮色浸染羌寨时,我们登上擂鼓镇观景台。远山如黛,新县城灯火初上,像大地点亮的长明灯。老何忽然说起退伍时战友的赠言:“穿上军装守国门,脱下军装守乡土。”
他这些年养成了习惯:清明在遗址献一束白菊,除夕去新县城放盏天灯。手机相册里存着对比鲜明的照片——残垣上的牵牛花与新校舍的升旗仪式,开裂的公路上野兔奔跑与高速路车流如织。这些影像在他微信朋友圈里默默生长,如同暗夜里的星轨。
下山时遇见巡山的羌族汉子,腰间别着对讲机,天线在夕照里泛着银光。老何驻足良久,轻轻说:“你看,像不像我们当年的步话机?”
尾声
回绵阳的车上,老何靠着车窗睡了。导航显示我们正经过他参与铺设的光缆通道,那些深埋地下的纤维里,奔流着视频通话的欢笑网课的书声。我忽然懂得,所谓情结,不过是把个人悲欢编织进山河重生的图景——像他年轻时发送的摩尔斯电码,看似微弱的滴答声,终将抵达某处需要它的地方。
灯火阑珊处,新北川的霓虹划过他霜白的鬓角。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都成了横跨废墟的彩虹;所有未完成的,都化作映秀湾不息的江声。而在岁月深处,永远有个穿军装的身影,在定日的风沙里寄出一封绿色平安信,收件人,是四十年后的川北春天。
(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贾洪国:1968 年生人,西藏军旅五年,双流县报记者十年。出版有个人文学集《 一花一世界 》《 人生足迹 》 《 风兮雨兮》。近年来,主要精力用于采写《寻访战友故事集》,目前已完成了《军旅宥坐——寻访战友故事集》两册,50万字已汇编成书。因为“人在变老,军旅的记忆却永葆青春!”把文字当成爱好经营,把生活当成诗意品味,一念花开,一念云起,在时光中拈花微笑,能穿透岁月漫漫的尘埃。

作者:贾洪国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