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英雄山
杨建保

早晨的雾还未散尽,露水把石阶浸润得发黑。我拾级而上,满山的松柏便在这样温润的空气里静默着,绿得发乌,绿得沉重。走到半山腰,一抬头,那纪念碑便蓦然撞进眼里——不是看见,是撞见。那样一种拔地而起的、不容分说的巍峨,像大地突然挺直的脊梁。石头的冷峻与庄严,压住了周遭所有的声响。我站定了,耳边却恍惚响起另一种声音,极辽远的,像是从石头深处渗出来的,一声接着一声,单调而固执,是早起的啄木鸟在叩问某段枯木么?凝神再听,却又没有了。只有风过松针,发出细雨似的沙沙声。
绕到纪念碑的正面,铜像就在那儿。铜是青黑色的,积着夜来的露,在渐起的晨光里泛着湿润的幽光。那“横戈跃马”的姿态是凝固了的,可衣褶的起伏,肌肉的虬结,仿佛还在微微地颤动。最摄人的是那昂起的头颅,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直直地望向东方——望穿了几十年的晨昏,望向一个他们终于未曾亲见的黎明。我忽然不敢与他对视了,只将目光垂落,落在碑座下不知谁新献的一束白菊上。花瓣边缘已有些卷曲,却依旧干净得刺眼。这静默的献祭,比任何喧哗的礼赞都更接近这山的本质。
山的名字叫“英雄山”。这名字太响亮,太堂皇,几乎让我忘了它原本是一座“山”。直到我的脚步踏上那些更为幽僻的曲径,感受到泥土的柔软与石子的坚硬,我才想起,它的深处,是睡着人的。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没有富丽的坟茔,只有青青的草,密密地、温柔地覆盖着。他们是睡在山的怀抱里的。山用它的土层接纳他们,用它的树根拥抱他们,用每一年春天的第一缕新绿,来与他们作无声的交谈。这便是“埋忠骨”三个字所有的重量与温度了——不是埋葬,是归化。他们从血与火里来,最终化成了这山的一捧土,一声鸟啼,一阵带着松香的清风。

日头渐渐高了,光有了分量,金箔似的洒下来。我走到那片唤作“赤霞”的广场。光在这里便不再是洒,而是“泼”了。一整片毫无遮拦的赭红色地面,吸饱了阳光,烫烫的,仿佛要燃烧起来,映得那尊巨人雕像的轮廓,也熔金化铁般地,有些晃眼了。这“赤霞”之名,起得真是确当。那红,不是胭脂的轻红,不是桃花的媚红,是带着血气与灼热的,是只有在最深的黄昏或最烈的正午才能见到的,庄严的红。站在这片赤红之上,巨人便不再是一尊孤立的像,他像是从这大地炽热的血脉里直接生长出来的,一种意志的结晶。
我的步子不觉便慢了下来,沉了下来。会仙阁的飞檐在望了,名字沾着些仙气,里头供着的却是人间最硬的骨头。我没有进去“拜”,只是远远地望着。香火的气味淡淡地飘来,那是人间的念想,执着而温柔。荷花池倒是要去的。这个时令,没有荷花,只剩下一池幽碧的水,和几茎残败的、蜷曲的枯梗,倒映着天光云影,别有一种肃静的丰饶。水是活的,微微地皱着,将池边那些贤者塑像沉静的面容,也揉碎成一片荡漾的、光斑组成的谜。我想,先烈与贤伟,壮烈与清芬,在这里便算是见了面,作了伴了。一个如火,一个如水;一个在阁上承受瞻仰,一个在池边映照人心。这山,便因此有了完整的魂魄。

终于,我又回到了那片松柏的深处。阳光被筛成细细的金线,交错着落在那些浮雕上。浮雕讲着故事,大刀、硝烟、冲锋的号角。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那些粗糙的、被风雨蚀出细密纹理的石面,触感是凉的,可那线条的走向却奔涌着一股灼人的热力。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那阵恍惚的声音又来了。这回我听真了,不是啄木鸟,不是松涛。它短促,嘹亮,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铜质的嘶哑,一声,又一声,像是催促,又像是召唤。我猛地回头——只有层层叠叠的、静默的松柏,绿得无边无际。那号声却还在耳边,不,是在心里,清晰地响着。
我忽然明白了。那号声从未停歇。它化在铜像凝望的眼神里,渗在纪念碑冰冷的石纹里,藏在赤霞广场灼热的地气里,落在荷花池幽碧的水纹里。它被每一棵苍松翠柏的年轻记住,被每一缕吹过山岗的风传送。它成了这山呼吸的节奏,成了这土地心跳的余韵。

下山时,已是薄暮。山脚下的城市华灯初上,一片安宁的、流动的光海。我再次回首,英雄山已成一座墨青色的、巨大的剪影,稳稳地坐在天地之间。它沉默着,将那一切号角、鲜血、呐喊与思念,都 嵌 进它无边的静穆里。然后,在每一个清晨,用沾着露水的第一缕松针,将这静穆,吐纳成我们新鲜而平安的呼吸。

英雄山
雾还没散,
石阶湿得发黑。
满山松树静悄悄站着,
绿得沉甸甸。
忽然看见纪念碑——
像大地挺起的脊梁,
石头那么冷,
压住了所有声音。
铜像上的露水反着光,
衣褶像还在动。
他昂头望着东边,
望着没见过的天亮。
我低下头,
看见一束白菊花。
这座山睡着许多人,
草很青,土很软。
他们变成山的骨头,
变成鸟叫,变成风。
中午太阳很烫,
广场地砖红得像火。
巨人站在光里,
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我慢慢走,
遇见一池没有荷花的水。
枯枝画着天空,
水里晃着安静的影子。
摸到石刻的硝烟,
石头凉,纹路烫。
忽然听见号声——
短,亮,钻耳朵。
原来它一直在:
在铜像眼睛里,
在石头缝里,
在吹过山头每一阵风里。
下山时灯火亮了,
山变成墨色剪影。
它把所有的声音都收好,
等清晨用带露的松针,
换我们安宁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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