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帕尔米拉遗址的参观,我们继续“北上”,前往200公里以外的阿勒颇——叙利亚第二大城市,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在用过晚餐后,我迫不及待地走出酒店,独自一人在酒店附近的街区溜达。
街上路灯很少,光线昏暗,行人稀疏,两边老旧的建筑毁损严重,加之天下着小雨,眼前凄凉的景象让我感到不适,也有一丝恐惧,不想继续走了,便在一种不甘中原路返回,打算第二天早起再出来转转,感受一下清晨中阿勒颇古城。
天刚蒙蒙亮,我便悄悄离开酒店,踏入阿勒颇尚未苏醒的街道。
凌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紧贴皮肤。路灯稀稀落落,光线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倒让天边那一抹鱼肚白显得格外明亮。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每一声都清晰得像是心跳。偶尔,远处会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迅速消失在另一个街角,像是一个匆匆过客,不愿在这片寂静中多停留一秒。
我沿着街道慢慢前行,相机挂在胸前,却迟迟没有举起。眼前的景象太过复杂,竟不知该从何框取。
两旁的欧式建筑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巴洛克式的雕花窗框、奥斯曼风格的拱门、法式铁艺阳台。只是如今,这些建筑大多面目全非:墙壁上布满弹孔和炮弹碎片留下的伤疤,有些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缺口,像失去眼珠的眼眶;有些建筑的屋顶已经坍塌,露出内部断裂的横梁和倾颓的楼梯。一栋三层小楼的侧面完全倒塌,可以看到每层楼里曾经的居室:墙纸上褪色的花纹、残存的家碎片、挂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吊灯。
这就是阿勒颇,人类连续居住时间最长的城市之一,历经五千年沧桑的"白色之城"。它曾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连接着地中海与东方;它的城堡见证了赫梯人、亚述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蒙古人、奥斯曼人的来来去去;它的市场曾是整个中东地区最繁华的贸易中心,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和烤肉的混合香气;它的建筑融合了多种文明的痕迹,被誉为"活的建筑博物馆"。
而如今,这座活博物馆躺在这里,呼吸微弱。
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住脚步。左边的街道完全被瓦砾堵塞,无法通行。右边有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门口挂着已经褪色的招牌,依稀可辨是一家咖啡馆。我走近,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向内张望:桌椅翻倒在地,吧台后的架子空空如也,只有一台老式咖啡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
我想象着这里曾经的热闹——男人们围坐在一起,抽着水烟,喝着甜得发腻的茶,争论着政治和足球;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嬉戏;妇女们从市场归来,手里拎着装满新鲜蔬菜和香料的布袋。空气中应该充满了各种声音:商贩的叫卖声、汽车的喇叭声、宣礼塔传来的祷告声、朋友相遇时的问候声……
而现在,只有寂静。一种沉重得几乎可以手触摸的寂静。
我继续向前走,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曾经可能是一个小广场,中央有一个干涸的喷泉,底座上雕刻的几何图案依然精美,只是水早已不再流淌。广场周围的建筑损毁得更加严重,几乎没有一栋是完好的。一堵墙上用油漆写着日期和名字,字迹已经模糊,不知是战时的标记,还是有人曾经在此寻找失散的亲人。
阿勒颇的战争已经结束数年,但伤口依然新鲜。这座城市曾经历了现代战争中最残酷的围城之一,数千年的文明在炮火中颤抖。如今,虽然和平已经到来,但许多人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或已逃离,或已死去,或将记忆深埋心底,不敢触碰。
太阳渐渐升高,光线开始变得明亮,在残垣断壁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这些影子扭曲变形,如同这座城市的命运。我终于举起相机,按下快门。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展示创伤,而是为了记住——记住文明可以多么辉煌,也可以多么脆弱;记住和平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需要用心守护的珍宝。
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清脆而孤单。我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一片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在这样的天空下,人类的纷争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可悲。
转身返回酒店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坐在自家门前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杯茶,静静地看着街道。我向他点头致意,他也微微颔首。我们没有交谈,但那一刻的眼神交汇,我仿佛听到了他无声的诉说——关于失去,关于坚持,关于一个古老城市不肯熄灭的生命力。
回到酒店门口,我再次回望那条街道。阳光已经完全洒满大地,给残破的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色。在光明中,伤痕依然可见,但也许,正是这些伤痕,让阿勒颇的故事更加真实,也更加深刻。
这座城市还活着,还在呼吸。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无数双手的修复,需要无数颗心的回归。但最重要的是,它需要被记住——不仅记住它的辉煌,也记住它的伤痛;不仅记住它的历史,也记住它重生的可能。
阿勒颇的清晨,空荡而沉重,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希望如同墙缝中挣扎生长的小草,正在寻找阳光。
【游览于2023年12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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