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刚过,我们一行三人又去杏儿岔。
车一拐进杏儿岔的那条沟,夹着沟的两山,脸上全是一片土黄之色。那是新修的高标准农田,正从这一坡向那一坡拓展。依据地势,新修的梯田一绺跟着一绺沿着山势缠绕,那偌大的土黄色与周围有了色彩的草山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头顶的蓝天一直延伸到岔垴,蓝得那么纯粹,蓝得那么彻底。
蓝天下,是那四洒的暖烘烘的阳光,阳光之上,晚秋正跟初冬做着最后一场倔强的较量。牛庆国老师去了金城,可风似乎认得我们,出得岔来,跟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几片树叶落下来,狠狠地砸向地面;几只乌鸦在涧沟畔盘旋着,鸣叫着;沟垴里有人吆驴的声音,也被风领了过来。有那么一瞬,就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在一处山湾里,我们见到了久违的驴耕地的场景。耕地的一对毛驴来自两户人家,这会儿正并排站在地里歇息,一个在地垄里,一个在地垄外。两个老汉,坐在地埂上大话扬天地吐着烟,也吐着声气。他们均已年过六旬。毛驴是工换工的搭档,老汉亦是。 我知道,他们差不多是坚守杏儿岔的最后一批人。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片地。那人就是牛老。那地就是杏儿岔。我还知道,我们仨之所以对驴如此感兴趣,还不仅仅是因为老师诗歌的代表作《饮驴》,更是因为一样缺水的我们,比有水的人更能深切地理解,那些缺水年月里,我们跟驴何其相似地栖息在这片土地。
跟杏儿岔见面,表兄倒像“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的眼里到处充满着新奇:沟边上探探,杏树下望望,看到羊肠小路,就猜想哪条路是牛老的饮驴之路,牛老又是如何尘土飞扬地将驴赶到沟底的泉边的。遇见哪一棵树,都好像是杏树。碰见不多的几样花,都好像是杏花。我知道,他这是通过牛老的诗行,正在竭力找寻牛老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脚踪手印。
黄土地上长大的人,骨子里本就热爱土地,即使那片土地让他受尽了屈辱、寒酸与紧困。你不看,表兄当下迈开了两条大长腿,握起犁把,抡圆了鞭子,吆喝着毛驴犁起地来。那一刻,他早已忘记了自己刚穿的新衣,才上脚的皮鞋。你看,驴将刚刚抿下去的耳朵,重新又竖了起来,甩了甩尾巴,径直向前走去,你看,它们的鼻子里正喘着粗气;你听,一霎时,它们脖子里的铃铛声竟然响得那么清脆。
驴似乎也知道,一旦被主人套到地里,满身皆是数不完的身不由己。自己能做的就是尽早地犁垦完今天的土地。
我也忍不住啊!想扶犁扬鞭耕一个来回,就差脱掉鞋袜了。小时候犁地,从来都是赤脚蹚在刚刚翻新的泥土里,一会儿泥土埋了脚,一会儿脚踩了泥土。倒是长大了,穿了皮鞋和袜子,反倒有了脚气。原来,许多毛病压根就是惯出来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走散了。司机和师傅一组,直奔牛老的老庄子去了。我和表兄一组,见到整洁干净的院落就往进钻。初冬的杏儿岔,静谧得像一幅墨迹未干尽的画。庄院内外堆满了秋天的果实:红彤彤的高粱穗,挂在房檐下,低眉垂眼。黄灿灿的玉米棒,被主家整齐地一层层码在房台,有的索性被隔空了的木架子全部束在一起,像列阵的士兵,分列在大门两侧。白晃晃的烧水壶,搁在门前的太阳灶上,水快要开了,扑腾着在太阳底下冒着热气。黑洞洞的炕眼门,通常都拾掇在背人处,炕眼门前立着煨炕的推耙,掏灰的锄,显然,这俩黄金搭档被主家搁在一起。
路过一户人家,他家炕眼门前不远处,晒着一堆填炕的料,多半儿是驴粪,还有些树叶,炉子里掏出的炭灰。有十来只不听话的鸡,红的、白的、黑的、麻的,挤在一起,跺着碎步。公的领着母的,刨一会儿,叫一会儿,叫一会儿,刨一会儿。那大公鸡,伸长了脖子,将头晃了几晃,才打出一声鸡鸣。
路过一处草地,草胡疤子长得格外欢,让人根本不忍心下脚。本来要赶过去跟师傅会合的,我却突然被表兄喊住了脚步,原来眼尖的他又发现了新大陆,那是三眼闲置的场窑,属于挖窑,窑门很小,用老木头做的门框尚在,窑身很大,场闲置了,窑却不甘寂寞,里面装满了麦衣皮、驴粪颗。
我抬头望了望它们三个,低头想了想我们三个。
这是第几回去牛老师家,我想不起来了。素平一日,想念了,我们就找几个老熟人一起坐坐,不论远近,去哪里都可以。一锅馓饭端上桌,鸟雀和我们一起欢呼不已,一杯浊酒下了肚,我们都来写几笔。常常几句家常玩笑话,有时候就能撞开创作的半扇门。
说实话,城里待久了,我常会替他去去杏儿岔,像去看望一位故人,至于叫什么,转悠、采风都可以。在他的那片生长地和创作地,我也想沾沾灵气,接接地气,要是侥幸能写得一点文字来,那岂不是我的运气。
事实上,我们去不去,杏儿岔它一直在那里,它有的是底气。
牛老师家门前有一条很长的弯弯路,中间一段极为平坦,两端翘起,像一张弓,走势很好,是镜头语言表达美的绝佳选择。早些年,年初,他向着外面,背着家里,从这里一次次出发;年底,他背着外面,又朝着家里,一次次从这里回来。他一个人可以在这一条路上走出许多种语言,许多种心情,许多种神态,许多种模样,甚至许多个自己。
今天,除了祭祖、上坟、探亲,他往返于这条回乡路的次数明显少了。那些被他写进诗行的草,好像更懂得他的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长了出来,悄悄地掩盖了他的脚印。只有两行车辙印,裸露在外,白生生地一直从脚下向前方延伸而去。
久不住人,牛老师家的老宅,像一头毛未褪尽的老牛,略显清瘦。老宅的后墙上有两个废弃的蜂窝,俨然是一对深情的眼眸,一直朝着村口张望。遇见送别,它们眨了眨眼睛,等待把风攥在手里;碰上迎接,它们眯了眯眼睛,欢喜从心底溢了出来。蜂窝的下面,是黄土夯起来的土墙,满墙筑满了野蜂野昆虫的窝,密密麻麻的小孔,像针扎过一样。这些小巢,它们是专为杏花而筑的吗?这回,风没有告诉我,只是将树摇了又摇。
牛老师家垛粮食、搁草堆的场废弃了,只有碌碡躺在场边上晒着太阳。许多树长了起来,场边上的几棵大榆树,径直撑开了枝丫,相互挤占着天空。在大门滩,一棵老柳树,浸透着满身的斑驳,将修长的身子斜横出去,长得枝繁叶茂。我忍不住这种姿势的生长,又细瞧了一番,终于,在树干的背阴处,发现它自己的躯体竟然空了老大一截,像极了自己饿着肚子,却为子女省出养分的母亲。最让人动容的是,这种顾及尊严的隐忍与节省却又是极为克制的,甚至克制得不会轻易让子女与外人察觉。唯一欣喜的是,它的枝头上还留着少许未落的树叶。秋,总会给冬留些余头,让冬猜想不透。更为惊奇的是,老柳树身下又护着一棵小杏树,长得甚是茁壮。在两树的接茬处,小树干和大树干完成了生命的本能依靠和成长的完美交接。原来,自然比人更记情,更惜情。
就在老柳树的不远处,横亘着两截土墙,它们将一头连在一起,却又各自将另一头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把放在地上的镰刀。离老柳树不远,还有几棵小树,一棵已经枯萎,像一把将叉把插在地下的单叉;一棵余温尚存,只是满身布满了圆乎乎的小洞,一溜齐儿足有八九个之多,它们可都是啄木鸟的杰作。
为一寸生长,它们可是掏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要返程了,当我和表兄意犹未尽地撤出老宅时,师傅已经用手机捣腾了两首诗。那诗行,像曲曲弯弯的老路,路过杏儿岔,路过东山梁,因为热爱,我们迫不及待地在每一道拐弯处歌唱,一个音符飘出来,叫杏花,一片叶子落下来,叫饮驴,许多片叶子落下来,落在字纸上,被牛老师把名字写进诗里。
文丨马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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