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上午的十时阳光,正好。不似晨曦的惺忪朦胧,也未经午时的炽烈专注,那是一种明澈的、匀净的、仿佛被秋水涤洗过的淡金色,从天心高处慷慨地倾洒下来。
那天我与邻人黄兄,便在这片澄亮的光瀑里,蹬上自行车出发了。车轮碾过道旁蜷缩的梧桐落叶,发出酥脆细响,像是秋天临别时最后的呢喃。风迎面拂来,带着阳光烘暖的、干爽的气息。我们从小区出发,沿浦东大道一路向西,穿行在楼宇耸峙的“峡谷”间,心却早已遥遥系在了羽山路旁、泾南公园里那片传闻中的“金黄”上。
还未望见树影,目光先被远处蓝天下泼洒开的一团辉煌牢牢攫住。骑到近前,在公园的“千年银杏园”外刹住车,我们不约而同地静默了片刻。面前这顶天立地的璀璨生灵,便是那棵传说中的树了——植于宋代,历经千年风雨,是上海市区唯一的千年古银杏,身份铭牌上赫然铸着“上海市古树0003号”。
午前清冽的光线,以一种近乎垂直的锐利角度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每一片银杏叶都成了半透明的金箔,熠熠闪烁,边缘清晰如刻。那光芒是有锋芒的,将整株古树雕琢成一柄庞大而精妙的、镂空的黄金如意。树下,跃动的光斑随风流转,恍如满地散落着会呼吸的碎金。我们凝视的,不只是一棵树,更是一部站立着的、沉默的史书。
黄兄仰头望着那璀璨的树冠,眼中便有了光。“这光线,这通透,难得。”他言语简净,从背包里请出那架黑色的无人机。机器轻盈腾起,低鸣声旋即融进高处的空阔风声里。他低头凝视操控屏,神情专注如勘探的舟子。我知道,在那方寸屏幕间,正徐徐展开一幅我无从得见的画卷:那顶天立地的金冠,如何将墨色的根脉投映大地;羽山路如何如一条安静的绦带,将这片金黄轻轻环绕。
我的“收获”,则在树下熙攘的人间烟火里。除了嬉戏的孩童与年轻父母,我的镜头更被另一幕风景深深吸引——那是四位结伴同游的退休女士。她们衣着鲜丽,笑语朗朗,在树下彼此帮忙整理衣襟与发丝,那历经岁月淘洗后依然饱满的生命热忱,与古树沉穆雍容的气度,竟奇妙地相映成趣。我素来乐于以镜头为陌生人记录片刻美好,便主动上前,提议为她们留影,捕捉些跳跃的动感瞬间。她们欣然应允,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地毯”上,依次款款走过,身影在千年树影下,竟也走出了几分专属的韵律与风采。待到她们笑着数着“一、二、三”,奋力向上跃起的刹那,我连连按下快门,那些腾空的瞬间,连同她们脸上毫无保留的、灿若朝阳的笑容,一并被永恒收藏。当她们安详地绕着古树漫步,那份悠然的欣赏之情,我也从侧后悄悄定格——金色的背影镶嵌在巨大的树影里,流淌着一种时光交错般的静谧诗意。
尤为有趣的,是其中一位姓黄的女士。她看到黄兄用她手机录下的“慢动作”跳跃视频后,竟欢喜得如同孩童,连连赞叹这奇妙效果,称是人生头一遭。这份欣喜感染了同伴,不知是谁笑着提议:“师傅技术这么好,又这么有缘,不如我们一起合个影吧!”于是,四位神采飞扬的女士,热情地簇拥着略带腼腆的黄兄,以那棵光芒万丈的古银杏为背景,让我为他们定格下这欢愉的相逢。得知我的邻人也姓黄,那位黄女士更觉缘分匪浅,直呼“本家”,执意要与黄兄互加微信,好将这份“专业的纪念”妥帖珍藏。而我相机中为她们捕捉的那些跃动的身影与漫步的闲暇,也托黄兄一并转送。我想,当她点开屏幕,看见自己身披千年金光、向天空舒展的模样,那份欣悦,或许不亚于收获了一枚来自历史深处的勋章。这因一树金黄而邂逅、而赠予的温暖,让那日的阳光,仿佛也浸染了人情的醇厚。
日头渐高,光线由清冽的明锐转为醇厚的温存。我与黄兄收拾行囊,如同收获颇丰的农人,踏上了归程。他的储存卡里,装着天空与大地之间一场宏大的对话;我的相机中,存着古老神木之下,凡人生命迸发的欢愉与交织的温情。这短短一个多小时的“午前”时光,我们未曾虚度,而是满载着光与影、时与情的馈赠,悠悠然而返。回首望去,编号0003的千年古银杏,依旧静静伫立在羽山路旁,身披万丈光芒,无言地俯视着尘世来去,收藏着所有投向它的、短暂而热烈的目光。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