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桌间的千年风云
▓ 张长宁
《现代快报》2025-12-04
夏末的风裹着河北草原的凉意,从旅游大巴车窗缝里钻进来。车过张家口,一头扎进沽源与赤峰接壤的丘陵地带,前方的云雾像浸了水的棉絮,冰山梁2211米的主峰渐渐露了真容。车厢里的摄影发烧友们早按捺不住,一到坝上酒店就喊着不下车,撺掇着当即上山拍海拔日落。
“我这老骨头可经不起高原反应折腾。”老孙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这位社科院退休的号称“世界史活词典”的老先生患有恐高症。作协的老吴赶紧附和,他那老妻也揉着后腰道:“咱们先在酒店歇着,等他们拍够了山景下来一起吃晚饭。”三个老头老太太一合计,干脆在酒店开桌掼蛋,转头却犯了难——三缺一。
“老记你别走!”老孙返身拽住赖着要跟车看日落的我,“你年纪也不小了,高原反应对脑血管没好处,留下来陪我们凑个局。”我架不住这“友情绑架”,只好悻悻然下车。酒店大堂一隅,小方桌一摆,两副扑克牌哗啦铺开,老孙、老吴、吴太太,再加上临时补位的我,坝上酒店的掼蛋局就这么热热闹闹开场了。
老孙是实打实的掼蛋新手,瘾头却比谁都大,规则还没摸透就敢叫板。按规矩两两组队,老吴夫妻是多年搭档,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意思,默契得像提前串了供,我只好硬着头皮跟老孙配对。“打发时间而已!”他边说边抓牌,手里的牌整理得乱七八糟,还把“逢配”红桃2当成压A的牌甩。
第一局从2打起,老吴夫妻顺风顺水,5、8、J一路高歌猛进,转眼就冲至A关,我俩跟在后面苦苦追赶,狼狈得不行。关键时刻,我和老孙运气爆棚,各抓了一张大王——按掼蛋规则,“双贡”情况下两人各持大王就能“抗贡”,翻盘的希望就在眼前。
老吴剩十张牌时主动报牌,我瞅准机会甩出四个Q的炸弹,手里只剩最后的三个6,心想这把必能夺胜。没承想老吴手起牌落,四个K直接炸了回来:“老记,这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他得意地笑,手里还剩六张牌。此时老孙攥着一把好牌:一个黑桃同花顺、两张单牌,还有一张能压阵的大王;吴太太也只剩三张牌,胜负就在一念之间,空气都仿佛凝住了。
“上家顶多能出五张牌,我这同花顺先憋着,套一张单牌用大王管住,再出一张单牌,用同花顺镇压!”老孙心里打着算盘,自信满满地一挥手“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老吴突然甩出“334455”的三连对,六张牌齐刷刷落地:“不好意思,头游!”原来三连对属于六搭牌,本就允许六张一起出,老孙这新手愣是记混了规则,把到嘴的胜利给丢了……
又开一局。牌还没发完,老吴先乐了,手里已经攥着四张王,妥妥的天王炸:“这局稳了!简直是天胡牌型!”吴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两张红桃2当“逢配”,还凑出三个炸弹,牌型好得没话说。
我看了看自己的牌,顿时心凉半截——手里的牌简直是“十三不靠”,单张多、对子少,连个像样的组合都凑不出来,纯属输牌架势,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正当我唉声叹气时,老孙突然发出一阵怪笑,那笑声里满是得意,听得人心里发毛。他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摊,我们仨瞬间呆愣住:梅花、方块、黑桃、红桃四种花色,每种花色各两张6,八个头单列出排成一排,像列队的小兵。
“你这是出老千了吧?不然怎么能抓这等福气牌?”老吴率先反应过来,伸手翻牌盒,竟倒出之前没清干净的四张牌:方块A、红桃3、梅花4、黑桃5。老孙见状来了劲头,把这四张牌与桌上的牌重新排序,手指点着牌面念道:“1345年:拜占庭帝国遭奥斯曼帝国侵扰。”又排数字:“1534年:英国议会通过《至尊法案》,耶稣会成立。”“1543年,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出版。”“而1、4、5、3,这正是我的手机密码,用了十几年都没换过。”
我们仨都懂这数字的意味,老吴抢答道:“这一年我知道,东罗马帝国灭亡。”老孙推了推眼镜,瞬间切换回文史通模式,腰板都挺直了,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是的,1453年,那可是改变世界史的关键一年!”
他清了清嗓子,手里的扑克牌仿佛变成了古战场的沙盘,一边比画一边滔滔不绝:“当时拜占庭帝国守了近千年的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帝国的石头炮弹炸得城墙崩裂,碎石乱飞。城里教堂的钟敲得震天响,家家户户把粮食藏起来,就等着城破亡国。街头的铁匠铺火星子溅得老高,连夜赶制刀剑,士兵们在城头拼得血糊拉碴,弓箭、热油一个劲往下泼,可终究架不住对方船坚炮利,就像咱们掼蛋里牌型不如人,再挣扎也没用。”
“最后城门被攻破,喊杀声混着哭喊声震天动地,圣索菲亚大教堂顶上的十字架被换成了新月。那个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帝国从此消失。”老孙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可你们知道吗?拜占庭人没白跑,他们带着古希腊罗马的经书和手艺逃去了西欧,把那些被遗忘的学问撒了一路,这才有了后来的文艺复兴——就像掼蛋里的‘逢配’,看似不起眼,却能盘活一整副牌,改变全局!”
窗外的日落早已结束,摄影发烧友和游客们陆续回到酒店,可我们的掼蛋局伴着历史知识还在继续。原来生活就像一场掼蛋,有人执着于输赢,有人享受着过程,而像老孙这样的人,总能在平凡日子里,挖出藏在烟火气里的学问与乐趣。历史从不是故纸堆里的冰冷文字,而是能融进牌局、润色岁月的生动注脚,让每一段寻常时光,都过得有滋有味,余韵悠长。
张长宁,1954年生于南京,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学历,分别在南京日报、新华传媒集团从事新闻采、编业务30年。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