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打满,拐出单位那个小院,就算下班了。崂山这片的冬夜,黑得特别实在。两边都是影影绰绰的山影子,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勉强在墨团里扯开一道口子。车灯只能照见前面一小块,再远就没了,被浓得化不开的黑吞得干干净净。
车里暖气刚上来,收音机咝咝啦啦响,没什么好台。我就那么开着,脑子有点木,盘算着晚上弄点什么吃。这条山路弯多,不敢走神,眼睛盯着前面那点光晕。又一个弯道,慢腾腾转过去,车灯的光柱懒洋洋地扫过路边的枯草、几棵黑松,还有远处一个孤零零、亮着昏黄灯泡的看林小屋。
就在车头将转未转,光柱从地面扬向天空的那一刹那——
我眼皮一跳。
右前方,在那些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背脊般沉默的山廓之上,在比山更高的、那片洗过似的深蓝天幕上,猛地跳出来一个东西。
是月亮。
我脚下意识就松了油门。什么吃的喝的,全忘了。
它怎么那么大,那么圆啊!圆得……不讲道理,圆得让人心里发慌。像个刚从热锅里捞出来的、滚烫的、金黄油亮的烙饼,热气腾腾地贴在冰凉的天上。不,不对,没那么俗气。更像一颗被山和天精心打磨了亿万年的、温润无匹的珍珠,此刻恰好滑落到这黑丝绒的托盘上,光华内蕴,却又亮得夺目。它黄澄澄的,不是刺眼的金黄,是一种厚墩墩、暖洋洋的橘黄,边缘清晰极了,不像平时看到的月亮有点毛茸茸的,它那轮廓线,利落得像用最细的笔蘸着光勾出来的。
刚才还觉得这山路黑得压人,这会儿,这黑忽然就变了味道,成了专门为了衬托这颗明珠而铺陈的最奢华的底子。远山近树的轮廓,一下子温柔起来,镀着一层极淡的银边。路边坡地上那一片越冬的茶树,黑黢黢的矮丛,也仿佛有了梦境般的形状。
我慢慢把车靠边,停了。没熄火,只是关了刺眼的大灯,留下昏暗的示宽灯,像野兽合上眼帘后缝隙里漏出的微光。
车窗摇下来,一股清冽得直冲脑门的空气灌进来。是松针、冻土、还有远处一丝丝海风混在一起的味道,干净极了。山里真静啊,静得能听见自己耳朵里的嗡鸣,还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能听见那月亮的光,沙沙地洒在枯萎的草叶上,洒在冰冷的柏油路上的声音。
路上没别的车。世界好像就剩下我和头顶这个圆满得不可思议的月亮。车里仪表盘泛着微弱的绿光,收音机早没声了。我靠在椅背上,就那么仰头看着。心里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忽然想起日子来。是十五,还是十六?十五的月亮也很圆啊,月到此时分外圆。可这圆满,也就今晚这一哆嗦。明天,它就会缺一丝;后天,再缺一丝……一天天瘦下去,变成梳子,变成银钩,最后藏起来。再想看到这么鼓胀胀、仿佛一戳就要流出光来的圆月亮,可不是得等到明年,下一个轮回么?
一年。三百多天。这条山路,我大概还得开上无数遍。刮风下雨,雾锁春山,夏夜蛙鸣,秋虫啁啾。我会经过那个看林小屋无数次,会熟悉每一个弯道的角度,会为路面上新出现的坑洼骂娘,也会为雨后突然横穿山路的野兔急踩刹车。日子会像车轮下的路,重复着,磨损着,向前延伸着。而这轮圆满,它不管这些,它只是按时赴约,又按时离开,冷静地遵循着千古不变的刻度。
我忽然有点羡慕起古人了。他们没有路灯,没有车灯,他们的夜晚,或许就是被这样的月亮照亮的。那光,不是用来赶路的,就是用来看着的。看一夜,想一夜,也没什么不可以。
远处,盘山路的更高处,出现了两道移动的光柱,是别的车下来了。由远及近,引擎声打破了寂静。那车子经过我旁边时,似乎也慢了一下,但很快,它就带着它那一小团光明和嘈杂,拐过弯,消失在山影后面了。它有自己的目的地,这月亮,或许只是它途中一帧可有可无的背景。
重新打开大灯,发动车子。月亮现在跑到我的左前方了。开起来,它就不那么安分了。它时而藏在黑松的枝桠后面,像个顽童捉迷藏;时而又猛地跳上开阔的夜空,满满当当地占据整个侧窗。我瞄一眼后视镜,竟发现它也在镜子里跟着,小小的一轮,追着我的车跑。
再往前,山路开始下坡,视野开阔些,能望见极远处,山谷缝隙里,几点零星的、村庄的灯火,比月光暗淡得多,却让人心里一暖。
到了村口那棵老柏树下,我拐进自家院子。停好车,却没立刻进去。仰头再看,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变小了些,也变得更皎洁,像一块毫无杂质的羊脂玉。它不再专属于我,它俯瞰着整个沉睡的村庄,俯瞰着黑黢黢的崂山群峰,俯瞰着更远处那一片未知的、暗沉沉的海。
隔壁院子传来狗含糊的吠叫,很快又停了。我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掏出钥匙。
打开房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没开灯,借着窗棂里淌进来的、水一样的月光,走到厨房,倒了杯白天晾的白开水。水是凉的,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清晰起来。
端着杯子站在窗前,月亮正好挂在院外那根废弃的电线杆上头。清辉洒在院子里,我那辆刚刚停下的车顶,反射着一层薄薄的、银子似的光
我喝光杯子里的水,知道明天还得早起,还得开上那条山路,日子和月亮一样,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但今晚,我算是和圆满,打了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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