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旺角闹市的一爿旧书店,已忘记最早是谁告诉我有这家书店,记得的是那年趁到珠海渔村开会,一人从澳门氹仔码头坐高速客轮越过海天迷茫到高楼林立的中环靠岸,那次香江游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那爿书店度过的。自然也是颇有斩获,除了大包小包从港珠澳大桥重新到珠海入关,还留下了在一位书店伙计的帮助下,拖着几个大箱子到附近的旺角邮局投寄,花去不菲银子的那难忘一幕。
这次是专程到香江开会,但我还是有意选择了早点到港,以便再次到老店扫货。会议主办方颇为慷慨,特意为我们预算了三百港币的打车费。于是当飞机由于初次降落未遂而带我们免费空中俯瞰维港两圈终于着地后,我就毫不犹豫来到的士处,飞车直奔位于荔枝角道的这家书店。出租提前把我放在了马路边,我一看网上刷到的门牌号所对应的并不是一家书店,还着实紧张了一下,好在刚好对面走来一位老者,我问他附近可有一家书店,他指示我继续往前走。
书店是找到了,虽一切犹能仿佛,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有些清俊的中年店员,我招呼他,还问起之前帮我寄书的那位兼职的小伙,他答已经不在做了。眼前的这家书店其实有三个开间,我上次逛了其中两间,是先从右侧的那间开始,上下其楼,一共扫了五六个小时,剩下一点时间才来到隔壁也就是居中那一间,印象中进门右手是哲学书架。这次既是因为这位店员的关系——因为他好像在负责中间这一间,也是因为我想先解决简单的——因为这一间的分类比较清楚,至少开门见山就是哲学书,于是我就直接站在了这一间的哲学书架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利科的文集《记忆,历史,遗忘》英文精装巨厚册,因为自己经年在搜利科的书,近来还想写篇关于他的文章,这也要算是小小的眼缘了,虽然这书已经有了中译本。书架上大部头的书还真不少,不但有剑桥伍德本的《法哲学原理》,还有克里斯普主编的《牛津伦理学史手册》,我已经收过精装的施特劳斯和克罗波西的《政治哲学史》几乎十品。我就在那三四个书架前上下其手,很快就选出了二十多种书,还反复做了减法。其间我还试探性地问了那位店员:这些书基本是五十元左右一本(这是基于我上次的经验)吧?这位显然有些精明的中年人却说,那可不一定,我们大致按原价的五六折定。我听后心里一个小咯噔,但是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还是先选书为要。我一边把选出的书摞在一起,一边对那位店员说,你先把书价一一标出来,我到隔壁逛完再过来确认这些书。这位店员很敬业,马上在已经非常局促的空间中腾出地儿把我选的书堆放在一起,小心叠好,外面还罩了一层报纸,大概因为我说了要预防别人取走的意思,这也是基于上次的经验——前次因为一次选书太多,最后有些书我先放在二层的一个角落,想等第二天再去确认付款,结果次日因为先去乐文书局扫台版书,我到得晚了些,发现头天放好的书已经被人动了手脚!
书堆中见到自己译的第一本书
眼看着那伙计把我的书围得严严实实的,我就放心来到右侧那间前次首逛的门面,我记得很清楚,一楼基本都是中文旧书,不过那次最后下楼时我竟还在楼梯角落里顺手觅得了大红精装的两卷本《现象学与社会科学》,当时发了朋友圈还引得一众现象学家眼热。这次我自然还是决定先上楼,因为前次最大的收获就是在二楼觅得的。我一边艰难地侧身穿过书丛,一边顺眼看看边上有些啥书露在外面,就这十来秒时间,就捡了两个小薄册,分别是金毓黻的《宋辽金史》台湾商务大学丛书版和上古版刘永济的《微睇室说词》,因为知道这间的书定价相对低廉,我就“顺手牵羊”了。上楼还是那架床叠屋了无间隙的架势,我既自得于上次的扫荡,也问过刚才的伙计,是否哲学书都集中到他那边了,得到了肯定答复,所以对此次上楼预期并不高。书架上果然有些寥落,我一边有些自恋地把这主要归因于自己前次的竭泽而渔,一边想着就把我傍晚赴沙田晚宴前的基本上已经无效的时间耗在这里吧!但是这个二楼书店就是有这样的神奇,你经常会在看似一堆印刷垃圾旁发现“珍宝”,有点儿像是那年在普林斯顿的半元书店(因为其书一律五十美分一本而取的绰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就是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节奏中找出了民国时就已扬名学界的理查兹《意义的意义》旧精装本,阿佩尔《哲学的转变》英文精装本,台北虹桥书社翻印的梅尼克《历史主义》精装,我记得在网上淘到过同属此版的张灏的“梁启超”。不过最让我惊艳的是西北大学那套“现象学与存在哲学研究”中Gaston Berger的《胡塞尔哲学中的“我思”》。还有一册我前次来港开会见过一次可能也在内地见过一次的一位香江学者散出的书,海德格尔《根据律》英文平装本,我记得已经有此书的精装本了,那么我可以把多出的一本送给学生(不过我得考虑一下是要那个精装还是要这个签名)。
一边寻宝——其实是等着“宝”自己“蹦”出来,一边算计着时间,结完账我还得打车去沙田。我就是卡着表抱着从二楼淘到的这堆书下到一楼去找那位女店员的,前次就是这位中年偏上的老太太——香港阿婆——在负责这一间,我把书抱到她眼前,让她先算账,我到旁边找伙计去处理之前那堆书。好不容易等伙计把前面那位估计也是来自内地的书客送走,终于掏出已经算好的书单,我一看书价果然有些高,但是事已至此,我无法也不想再计较了,还是决定照单全收。回到刚才那位阿婆处,她报的价我明显感觉比较良心和良性,看了我拢共选出的那堆书,她还慷慨地说,我送给你一只拉杆箱(下图),你可以装书!
因为我离店时正值下班高峰,且书店的位置在高架落坡处,很难打车,我请那阿婆帮我打个车,她也善意地答应了,所以我其时虽微微地有点儿被宰的感觉,却还是满心欢喜地离开的。
结束当晚和新朋旧友的欢聚,深夜一人在酒店打开书箱和背包,先是发现那位中年伙计装错了一本书,把一本不相干的通俗读物放进箱子了,数了几遍,又发现少了一本当时选出的书,所以我自然认为已经付了那本书的钱,但店员给我装的是另一本书。好在我要29号晚上才离开香港,还有时间再到书店把装错的书给换回来,想到这里,已经奔波和奋斗了一整天的我就在沙田高档酒店的冷气中沉沉地睡去了。
经过两天密集的会议,29号终于来临了。我把两天前淘到的书装在自己的箱子里,托早上离开的同事L带回上海,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头天晚上凌晨才睡下的我特意起来和L共进早餐,还送他——主要是我自己的书——到附近的地铁站。也是在送行途中,这位平时看着总是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同事对我说,你一会儿也可以走了,一是酒店十一点就要退房,二是你呆在这个地方做什么,还不如去城里逛逛,我们驻地附近的地铁一线就可以到尖沙咀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本来我受书店下午一点开门的引导,想一直在酒店待到时间差不多了直接去旺角的。这下我也顾不得体乏,快速地行动起来,准备朝市里进发了,偏巧check out时,碰到了同来与会的前同事C,他刚好要打车去九龙站,在他邀请下我就不如蹭他的车了——给予是一种美德,接受更是一种美德。本就有些投机的我们一路瞎聊,很快就到了九龙站,C要坐高铁回广州,我又落单了。
在九龙站和维港漫无目的地逛到近十二点,我想与其在这里“海天辽阔立多时”,吹烈日下的海风,还不如先去看看以卖港台书著称的乐文书局开了没有,然后再转到那家旧书店,时间不是正好嘛!于是快速来到西洋菜南街,转来转去却进了另一家书店,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要了一册“中研院”的政治思想史同行们编撰的《帝国与文明》,领衔者曾国祥教授当年在高雄任教时还曾邀请我到中山大学演讲。从那店出来,一转两转,见到几家未见过店名的二楼书店,上去再东转西转,却找到了乐文,真有点儿像港片《胭脂扣》里的城头小巷,神乎奇哉!而近年不知什么原因,我对台版书的兴趣在明显下降,找了两圈,最后只找出一册《杨牧书笺·致痖弦》,一个原因还是我手里已经有一册《痖弦书笺·致杨牧》。
从乐文出来,已是饥肠辘辘,刚好边上有家人气颇旺的餐厅,我就在那里解决了迟到的中餐,我必须说,这是我几次到港最美味的港餐。但是我无心流连于此了,而是迅速出店前往仍然是今天首要目标的那家旧书店。因为车子停在与头天相反的方向,所以我遇见了之前未见过的景观:书店左侧第三间书房也开着,我马上迎向那位看着有些敦实忠厚的店员,问他怎么之前未见这里开,他答要看时间,有随机性哇。我问他英文书哪些架子上比较多,他问我要哪方面,我答哲学类,他又问我是找古典还是现代,着实让我惊了一下。说罢他就把我让到最里面角落,我就又在那里开始了神奇的寻觅。一开始是施特劳斯和福柯的两本书,然后是音乐文学各类大众小众的书,有勋伯格文集,有济慈书信,随手就又是二十多本,有了之前“被宰”的教训,我就先拿过去一部分书,让戴眼镜的伙计估价,看他报价也甚为良心和良性,我就大着胆子把其他的书也一并递了过去。最后离开这间时,我还一步三回头,再加了三种书,一是一本石涛的画册,估摸着价格肯定要比孔网上低不少;二是余国藩的《西游记论集》,虽然已有三联的简体字版,但这个联经版还是值得一收的;三是李约瑟《中国科技史》的缩编本,三卷,一精二平,有点儿类似汤因比《历史研究》缩编本,纸张极好,插图精良!最后的最后,还有三册合订的科普尔斯顿哲学史,比前次淘到但缺一册的精装本品相好到无敌。看我大包小包,手忙脚乱,这位我平生见过最有书卷气的书店伙计半自言自语:书这么重,你怎么上飞机啊!
李约瑟《中国科技史》缩编本
我正是带着满满的捡漏感回到了居间的中年伙计那里,他看我从他的同事那里挑出这大堆书,露出稍有点儿异样的神色,我道明来意,经过一番交流,他在我的提示下取出那天的定价单和他为我的书拍的图片,最终确认我既没有带走未带走的书,也没有为那本未带走的书付过款,那就只剩下一个任务了:到书架上把那本书找出来。所幸我很快找出了那本书,是Jacob Taubes的From Cult to Culture: Fragments Toward a Critique of Historical Reason,并再次挨了这位其实professional且nice的伙计重重一刀!
哦,香港阿婆,今天我没有时间再上您那一间书房了!还在体会着那种挨宰的快感,我就好运地匆匆打上了去机场的出租,因为我的两位同事已经在机场,我得在他们安检前赶到机场,因为我还指望着他们把我超重的那部分书手提回上海呢!
写毕于乙巳年白露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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