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雪暖
文|周明华
那年腊月,我沿着沱江逆流而上,在川南腹地一个唤作邓关的小镇盘桓数日。邓关,位于沱江支流釜溪河畔的古老地名,见证了四川盐运码头的繁荣与变迁。
这里,小支流铁钱溪汇入干流,使得邓关成为四川重要的盐运集散地。在宋代,一位邓姓盐商在此开凿出著名的邓井,由此,邓关便以姓氏命名,成为了富顺县十三镇之一。青灰色的瓦当上覆着未化的薄雪,像老天爷随手撒了把盐巴。
我绕过吊脚楼逛了一圈,然后过桥,再沿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下,来到了大河街,街上还保存着部分明清至民国时期的建筑,街道格局反映盐运商贸历史。我走进一家茶馆,茶馆里蒸腾的水雾裹挟着老鹰茶的苦涩,混着叶子烟味儿在梁柱间缠绕,竟一下把浓浓的寒意逼退了几分。
“客官莫看如今冷清,我们这邓关镇,可是出过‘雪中送炭’的真菩萨哩!”茶馆陈掌柜用铜壶续水时,忽然指着窗外石桥说起古早。
那是光绪二十八年冬,比今岁还冷几分,釜溪河结了二指厚的冰。镇上首户张老爷囤着百担炭,眼见穷户冻得青紫,竟按户赠送。最奇是第三日清晨,张家炭仓又神奇堆满——后来才知是受过恩惠的挑夫们,趁夜将自家存炭悄悄还了回去。“您瞧桥头那株老梅,”陈掌柜的茶勺指向窗外,“就是张老爷当年亲手栽的。”
我循声望去,一株红梅正破雪而绽,瓣上凝着冰晶,日光下竟如缀满碎钻。虽然它背有些驼了,但精气神仍在,看来,老梅得到了张老爷的真传!忽忆起陆放翁“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之句,这树老梅倒真得了其中三昧。

正出神间,邻桌老篾匠诸二娃忽然插话:“要说雪里送暖,我爷爷那辈更奇!”原来,当年解放军剿匪夜过镇上时,冻得枪栓都拉不开。全镇人连夜拆了三十六张竹席,烧火给兵士暖身子。篾匠说着举起黄铜烟杆:“您猜怎的?领头军官留下这个当谢礼,里头还塞着五块大洋。”
暮色渐浓时,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客栈走。途经盐码头遗址,但见几根残桩斜刺雪中,恍若冻僵的龙骨。百年前至今,这里有盐井、有盐仓,冬季里脚夫们绑着草鞋踏冰运盐,腰间酒葫芦装着烈如刀子的“还魂烧”。
如今江岸新修了一个约有三层楼高的观景台,液晶屏滚动播放着邓关的古今街景,却再无人记得当年那些在冰面上摔断肋骨的挑盐汉。
次日清晨,我被一阵清越的童声惊醒。推窗望去,镇小学的孩子们正在操场排演迎新春文娱节目,羽绒服红艳似朱砂点染雪宣。
领唱的小姑娘着汉服盛装,银饰在阳光下晃成流动的星河。“雪霁云开见春山——”她嗓音甜脆如新摘的椪柑,后句却被寒风刮散了调。
我忽然想起古籍载本地有种“雪底青”,乃冬笋之别称,最是霜重时节才显鲜甜。人生逆旅,大约也需这般寒彻骨,方知内里藏着怎样的甘甜。
在镇志办公室,我翻到张泛黄的照片:那年即便是川南腹地的富顺,也碰到一次罕见的雪灾,公社书记带头把棉被让给产妇,自己裹着蓑衣守粮仓。
老文书递来搪瓷缸,姜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相片:“那书记后来调去内江,临走前栽了棵雪松。”他推开后窗,但见山腰有墨绿耸入云霄,“如今两个人都作古了,雪松倒活得挺精神的。”
最难忘却在老茶馆听评书。说书人惊堂木一拍,讲的竟是本地传说:明代有书生雪夜迷途,被个提灯笼的老汉引回客栈。天亮发现灯笼挂在古柏枝头,方知是山神显灵。
“所以啊,”老人呷口茶总结,“咱们川南的雪,从来都裹着暖乎气儿。”满座哄笑中,后生们手机屏幕的冷光与旱烟袋明灭的火星奇异交融。
临行那日恰逢冬至,我在江边看见几个老人用雪水煮茶。青花盏中的荣县花茶的嫩芽渐次舒展,恍若冻土下苏醒的春草。“这水要取梅花上的雪,”白发老者分茶时笑道,“含着香气呢。”对岸新建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将我们照得通体金红,连飘落的雪絮都成了金箔。
归程班车上,暖风机烘着昏昏欲睡的旅客。忽见山道旁有农妇弯腰摘雪里红,靛蓝头巾在素白天地间格外醒目。她脚边竹筐里,紫红的菜薹还沾着冰碴儿,倒比温室蔬菜更显生机勃勃。司机师傅扭开收音机,川剧高腔破空而来:“三九严寒何所惧——”
雪落川南,从来不是简单的天象。那些在凛冽中传递的朴实温暖,那些于苦寒处坚守的乡愁本真,恰似暗香浮动的老梅,在岁月深处酿成醉人的醇醪。正如那株穿越百年的雪松,根系始终攥着冻土下的暖意,才能在每一个春天,率先抽出新绿的旗枪。
作者简介:

周明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届价值中国最具影响力专栏作家、资深媒体评论员,高级编辑,杂文家,诗人。《明话频道》《明话评道》《天府文学》等新媒体平台创始人。全国各地杂文学会联席会组委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杂文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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