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应县木塔,是在将近二十年前。那时的山西,旅游尚未成为热潮,木塔静立在应县老城的西北隅,游人寥寥,时光仿佛在此放慢了脚步。
我有幸登塔,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一步步攀上那千年前的构造。阳光从木格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道朦胧的光柱,仿佛时光的隧道。一层的释迦牟尼佛彩塑庄严肃穆,面容慈悲,仿佛仍在凝视这人间千年;二层至五层的佛像群像,虽经岁月剥蚀,仍不减其神性光辉。塔内空间紧凑,佛像因而显得愈发高大、庄严,几乎要触到穹顶,令人不由屏息。
最令我震撼的,不仅是佛像的庄严,更是木塔本身——那些木板、梁枋、斗拱,已明显倾斜,部分区域用简陋的围挡拦住游人的脚步,仿佛在低声诉说它的衰老与坚韧。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老木特有的香气,让人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千年前的斧凿之声。
二十年风雨掠过,我再度站在这座木塔前。它依然矗立,只是已不再允许游人登临。从视觉上看,塔身的倾斜似乎更加明显。然而,它没有倒下,依然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姿态,屹立于晋北的苍茫大地。
塔周盘旋着成群的麻燕,时而高飞,时而低回,在夕阳的余晖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这些灵巧的生灵,千百年来以木塔的蛀虫为食,无形中成为了这座木构杰作的守护者。
我环绕塔身,一边欣赏这座木构巨塔,一边思索,这个今天看来并不起眼的晋北小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座举世无双的木建筑?
答案藏在历史的风烟中。应县在辽代地处辽宋边境,是辽国南疆的军事重镇,也是佛教传播的重要节点。辽人崇佛,皇室贵族尤甚。应县木塔,建于辽清宁二年,实为佛宫寺释迦塔。它不仅是一座佛塔,更是一座象征政权与信仰的丰碑。
辽人以游牧立国,却深谙定居文明之精髓。他们吸纳汉地工匠技艺,融合契丹民族的审美与智慧,在边境之地筑起这座木塔。萧太后倡建此塔,既为镇守边疆,也为安抚民心,更为了在精神上与中原文明对话。让人惊叹的是,在塔内还曾发现两枚佛牙舍利,这更为木塔增添了神圣的色彩,使其不仅是建筑奇迹,更是佛教圣地。
1933年,梁思成与林徽因听闻山西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木塔,毅然踏上寻访之路。他们在考察应县木塔期间,梁思成曾在信中激动地写道:“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架起相机,爬上梁架,测量、绘图、记录,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完成了中国古建史上第一次对木塔的系统测绘。林徽因在笔记中写道:“塔身的每一层都在说话,每一根木头都在呼吸。”他们不仅看到了塔的美,更读懂了塔的魂——那种在结构、材料、工艺中凝结的东方智慧。据说,当年他们为了拍摄塔顶的刹,甚至冒险攀上塔尖,那种对古建的热爱与执着,令人动容。
正是梁林二人的努力,让应县木塔从一座地方古建,升华为民族文化的象征。他们用现代科学的眼光,为这座千年木塔“立传”,也让后人得以窥见其不朽的营造智慧。
抬头望去,木塔六重屋檐层层叠叠,气势恢宏。外人只见五层“明层”,却不知其间暗藏四层“暗层”,形成“明五暗四”的九层结构。明层为殿堂式,空间开阔,具柔性观感;暗层则以斜撑构成刚性支撑,牢牢“箍”住塔身,防止变形失控。这一刚一柔的“天工密码”,如同人的呼吸与骨骼,共同维系着木塔的生命力。
木塔的珍贵,还体现在它内外悬挂的众多牌匾和楹联上。其中“峻极神功”为明成祖朱棣亲笔所题,“天下奇观”为明武宗朱厚照所书。这些珍贵的墨宝,不仅是书法艺术的精品,更是历代帝王将相对这座木构奇迹的礼赞。楹联“拔地擎天四面云山拱一柱,乘风步月万家烟火接云霄”,将木塔的雄伟与天地相接的气魄描绘得淋漓尽致。
木塔采用“内外双槽”的双套筒结构,仿佛一座九层佛塔被套在另一座九层外廊之中。内槽供奉佛像,外槽供人礼佛,两者通过梁枋紧密拉结,形成一个刚性极强的空间框架。这种结构原理,与现代高层建筑的筒体结构如出一辙,能有效抵抗风力与地震的横向力。
除了精妙的整体架构,应县木塔在细节构造上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应县木塔被誉为“斗拱博物馆”,这个美誉绝非虚传。全塔共使用斗拱54种,每个斗拱都像一朵盛开的木制莲花,既有承重功能,又是精美的艺术品。从下往上,斗拱的形制逐层变化,如一层使用七铺作斗拱,气势雄浑;而上层则改用五铺作,显得轻盈灵动。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些斗拱不仅是承重构件,更是“天然减震器”。地震或大风来临时,斗拱通过摩擦、挤压与小幅度错动,消耗能量,保护主体结构。现代实验证明,其榫卯结构可消耗约30%的地震能量,滞回曲线与钢架结构惊人相似——千年前的工艺,竟暗合现代力学原理。
木塔主体选用华北落叶松,木质坚硬、耐腐有韧性。斗拱则用榆木,加工性能好,契合复杂榫卯。工匠还对木材进行人工干燥、防腐防虫处理,加上应县干燥少雨的气候,使这座“木头骨架”历经千年仍保持良好性能。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些在塔周世代栖息的麻燕,它们以木塔中的蛀虫为食,形成了天然的生物防治系统,这也是木塔能够完好保存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
木塔的千年,并非一帆风顺。它经历过多次大地震,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在元大德七年,震级达8级,木塔却岿然不动。1926年,军阀混战中,木塔曾被炮弹击中,二百余发弹片嵌入塔身,但它仍未倒塌。近年来,木塔的加固修缮工作一直在进行,工作人员在修复过程中,还发现了许多古代工匠留下的标记和题记,这些珍贵的发现,让我们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当年的建造工艺。
这些伤痕,不是衰败的印记,而是生命的勋章。木塔以它的沉默,回应着自然的狂暴与时代的动荡。它不仅是建筑,更是一位历史的见证者。每当夕阳西下,余晖为木塔镀上一层金光,麻燕归巢时的鸣叫声声,仿佛在诉说着千年来的故事。
二十载时光荏苒,木塔依然矗立。我感觉自己虽然不再能登塔,却比从前更懂它。它不仅是契丹辽人智慧与技艺的集大成之作,更是中华民族在时间中淬炼出的精神象征。站在塔下,仰望着这座历经千年风雨依然挺拔的木构奇迹,你会感受到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那是工匠精神的传承,是文明智慧的延续,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象征。
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永恒,不在于不毁,而在于在毁坏中依然站立;真正的智慧,不在于创造,而在于在创造中看见未来。木塔的每一根梁枋,每一个斗拱,都在诉说着古人“天人合一”的营造理念,展现着中国传统建筑艺术的极致境界。
如今,木塔内部暂停对外开放,我们只能在塔外仰望。但它的身影,已不仅属于应县、属于山西,更属于每一个在时间中寻找根脉的中国人。当我们凝视这座木塔时,其实是在与千年前的工匠对话,与我们的文化根源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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