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天独厚：机场年代印象琐记

记忆侧重于引人注目的一面。那些画面过目不忘，指向天时地利人和；时代与日常生活碰撞，融合前行。我说的是机场——地处天地之间，人们从这里上天，或者着地，机场就有点替天行道的意思；一个属于记忆和遗忘的地界，出发，同时又是到达的区域；情感得以凝聚、升华或回归的余地。我的目光掠过，在一些符号般的标志物上短暂停留。我不经常光顾机场。我看到的飞机大多是在天上而非地上。机场便常年被我隐匿于内心某个角落。天圆地方，生死悬空，人生的某个短促时段里，起飞或降落，命悬一线；我好像要暂别人世，升空去往天堂的栅栏边绕行一圈，默默地观望沉思，然后转身离开。每一次重回大地，脚踏实地之后总觉得倍感珍惜。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出行的感受，也是我第一次对机场的真切体验。

一

那是1993年。我就这点印象。在这之前我没到过机场，但却有过一阵子对机场牵肠挂肚的经历。那件事与机场有关，与艺术有关，也与我们的人生有关。1979年，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落成，中央美术学院组织画家给机场候机厅创作壁画。一组中国壁画的完成，引起国内外的强烈反响。其中最具争议的，是画家袁运生《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壁画，画面上正在沐浴的裸体傣族少女，是中国传统重彩形式和西方油画语言，艺术精炼，造型夸张；此等艺术风格，以中国民间叙事史诗节奏，少数民族风情盎然，令海外媒体惊呼：“中国在公共场所壁画首次出现了女人体，彰显了中国真正意义的改革开放。”但当时的中国，毕竟刚走出十年浩劫，国人对政治运动心有余悸，且“谈性色变”。公共场合，特别是国门洞开，外人踏进，有伤风化，岂能儿戏。有人更义愤填膺，要求公安部门以“流氓罪”将画家送交法办。后来，中央领导参观时对该壁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才平息了风波。

新华社记者曾有述评：这幅表现傣族人民热爱生活、对自由幸福追求作为主题的作品，令人赏心悦目，尤其画中沐浴部分，几位姑娘健康、洁白的身躯，更能够衬托出傣族人民的淳朴和纯洁，这标志着中国壁画的复兴。

《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壁画。

当年首都机场壁画，从开始引发轰动效应，然后争议不断，遭遇激烈抵制，但几经风波，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犹如一只时代的报春鸟，既预示艺术的春天重回中国大地，也报导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一个里程碑式的标识。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霍英东对此心怀感慨，他的回忆如实道来：

“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这幅画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较踏实。”

二

每一次在机场出境候机厅里，我会去打量一下不远处的停机坪，透过落地大窗户的玻璃，清晰地看见不久之前还散落于世界各地的大小客机，此刻安静地相邻为伍；它们长相各异，涂装各自航空公司的标识，机身与造型、色彩和图案上可以看出各有独特之处，都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我说不出飞机的型号。这些航空器颇具时代感，象征现代科技的高度成就；也令人想象，时代赋予人类生活的丰硕财富。

我第一次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出境，已经是距离首都机场壁画风波二十年之后的1999年。上海浦东机场。我之所以对此记忆犹新，是因为我们身处的时代——天地之间，日新月异；有些东西会消逝得很快，生活充满怀旧意味。

那次出国，机场出境大厅里人头攒动。我的目光第一次留意到“日上”。我对这两字儿敏感。我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第一课是“日月水火 山石田土”，第二课是“上下左右 大小中心”。我由此对这几个汉字心存虔敬，一辈子默念，朗朗上口。我最早的语文课文开头的两个字儿，组合成崭新而独特的词语——“日上”。几十年后，这个词语成为中国机场的一个标识，成为上海浦东、虹桥两大国际机场过客的一个集体记忆。

这便是1999年我心目中的“日上”。还包括有两个类似于售货亭的小铺，标明“日上免税”。没有摆列齐整的货架和柜台，不要去想象购物环境——就几个开包的纸箱和摊开的货柜，出售着烟酒。价钱便宜。我买了香烟，给装进了黄色购物袋。

我也没想到，从此这个黄色购物袋，成为我的机场免税购物的视觉符号。在上海虹桥机场、浦东机场的出入境大厅，“日上免税”的黄色纸袋，是一种出国海归的“旅行标配”。无论是自用还是送礼，拎着黄色纸袋穿梭于机场的画面，成为一代人出入境的真实回忆。不得不说，黄色的色调，用于包装，大胆而别致，简洁、醒目，有免税店的高端感，又具独特感。上海人有理由自信——不要说便宜一定没有好货。后来有调研数据显示，日上免税行在“免税购物首选品牌”中排名第一，消费者对其价格、正品保障的认可度达85%以上。

三

1999年，世纪末。我们曾经的难忘岁月。我与日上免税行（上海）总经理张凤懿女士分享各自的记忆。我们同龄，却有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张凤懿女士的故事是亲历一个企业从无到有，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怎么去做一笔免税行的生意，也可以告诉我怎么去做好一个企业。但仅此，未必每个人就都可以真正做好。在中国，在1999年，一个纯粹的外资企业，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和挑战。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日上免税行成立于1999年。

1999年是中国免税行业发展的重要节点，日上免税行（上海）有限公司的成立与浦东机场的启用密切相关。这一年，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正式建成并投入运营。为促进免税行业发展和吸引外资，当时的上海市市长推动浦东机场作为试点，首次引入外资企业经营免税业务。当时英国环球免税、香港机场的赤腊角机场子公司东权以及“日上”三家中标经营。由于经营亏损，英国环球免税、东权相继退出。我们看到的是坚持下来的“日上”。

“日上”凭借其专业性和国际化背景，成为唯一获批的外资免税运营商，获得浦东机场免税店的经营权。这一政策突破，打破了此前免税行业由国企垄断的局面，“日上”成为国内首家专业经营机场免税店的外资企业，填补了中国机场免税市场的空白。

免税贸易，比较的是境内外的价格。要点在于价格优势，“日上”的起步充满挑战。当时几乎所有的海外供应商，对中国大陆的免税店都提出这样的价格要求——价格要高于国际市场价的15%左右。这个“供货要求”奉行对中国大陆免税市场的“潜规则”。张凤懿说，我们不同意这种做法。这种对合作方的定价自主的干涉，其实是一种不平等和歧视政策。我们坚持原则，代价是，在最初几年，只进口相对合理价位的少数品牌。这样的结果是，亏损。

常人很难弄明白这个故事里面的商业机密和原则立场。张凤懿回顾——1999年“日上”的创业是从“亏损”开始的。这个亏，究竟怎么个亏法？看上去，“日上”卖东西是不亏的。但当销售达到百分之百的利润时，40%是要交给机场的，给自己留下60%。“日上”与机场之间不仅有这个分成，在给机场提成前还要有一个基本保底数。有许多时候，提成可能都没过保底数。

就那么两个小店，因为小，它的保底数就没那么高。要亏也就亏这点钱，就按保底来付。在这种背景下，两个小店和一个外资投资人，要做一个事业。张凤懿内心有一个执念——跟她原先的经商经历相比，看上去“日上”在机场的生意越做越小了，但不要小看这么俩小店。它可是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专文批准的。就是说，从上到下，我们都希望能够把中国免税行业做成与国际免税行业一样。“日上”可以为此身先士卒。店铺虽小，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随着国家的开发开放，上海浦东机场客流多了，就不会永远只开这么两个小店。这是信念。这点前瞻性总是要有的，对国家的政策，要有信心。张凤懿很平和的语气：“再一个，我觉得我们坚持正确的商业理念。我们坚持，是因为我们做的是对的。我不要求别人照顾我，但是不能歧视我。这既要依靠你的实力，更要依靠你的人格。”

必须挺过，坚持三年，最终成功促使供应商接受符合国际商贸基本原则的合作模式。“日上”逐步增加更多品牌的引入。

“日上”上海的诞生，是政策开放与市场需求结合的产物。从1999年浦东机场试点，逐步成为覆盖虹桥、浦东双机场的免税巨头，其发展历程既反映了中国免税行业从垄断到竞争、从单一到多元的演变，也见证了中国消费者从“价格敏感”到“品质追求”的转变。

四

机场是个有故事的地方。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说过一个故事——某日，他接到一家公司来电。这是个拥有多座机场，包括南安普敦、阿伯丁、希思罗，以及那不勒斯机场的大公司，也负责经营波士顿罗根机场与匹兹堡国际机场的零售服务。这家公司对文学产生兴趣，决定邀请一名作家到希思罗机场的第五航站楼进驻一周——这座航站楼是公司新近开启的旅客集散中心，位于伦敦头号机场的两条跑道之间。于是，素有“英伦才情作家”称号的德波顿，顶着“希思罗机场首位驻站作家”的名头，先走访机场，在对整个场地获得粗略印象后，每天安坐于D、E两区之间的出境大厅里一个特别设置的座位上。一个作家在旅客与机场工作人员众目睽睽之下，埋头写作。几乎像煞一场写作课考试。那是2009年的夏天。

这里有一种难以捉摸但又十分诗意的诱惑——这个世界还是会有许多方方面面的故事，需要适当的词语加以表达。这种表达需要准确和真诚，哪怕只言片语，也要令人信服。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值得信赖的“讲故事的人”：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故事，不同文化之间的故事……比起讲述自我成长经历的年轻人，我更希望成为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书写者，记述我们的时代，生活，时间与空间的迁徙；飞机的起飞或着落的动态，那种姿势，无声的幻觉。大型机场落实到地面，酷似大地上的一幅平面图案，配以一篇小文章谋篇布局，做一些修辞和遣词造句，加入想象的艺术。类似于像日上免税这样的消费机制和场所。旅客进入候机大厅，基本如释重负，身心放松之余，或多或少会给自己留有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消费成为物质生活的基本伦理，这时候的机场，是一个消费美学核心价值的最佳实践所在，显示日常生活某种不同凡响的品格，作用于人类的物质，也作用于人类的精神；形成人生的一段经历，未来生活里的一组记忆——

2000年后，中国调整免税政策，禁止外商独资企业经营免税业务。浦东机场的特许经营合同因政策过渡期安排仍有效，“日上”（上海）得以继续运营。这一政策弹性为其后续发展争取了时间窗口。

2018年，中国旅游集团旗下“中免集团”收购“日上”（上海）51%股权，“日上”（上海）正式纳入国家央企体系，成为其布局上海机场免税业务的核心主体。“日上免税行”与“中免集团”的合作，是中国免税行业整合的里程碑事件。日上与中免的合作，通过采购协同、管理融合、政策借力，重构中国免税行业的竞争格局。这一案例证明，在高度政策驱动的行业中，国资主导+外资运营的混合所有制模式能够有效释放市场潜力，为全球化竞争提供中国方案。

张凤懿告诉我的故事，就像是在机场候机厅一侧的一排书架上，随意抽取下的一本书。在机场，蕴藏着无数飞跃翱翔的想象，天高地远，激情盎然。我留意于宏大叙事与公共事件之间的缝隙里，那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感叙事；时代进程中的天时地利人和的上通下达，天地浑然；还有个体的生命经验与集体记忆，社会转型的线索和文明史诗的碎片……这些被揭示，被发现，成为一个时代的叙事界面，交叠着记忆和现实的双重风景——

飞机离地而起，起落架优雅地收拢，规整地缩身于机身腹中；飞机便挺拔昂然起来，平添厚重沉稳气势，颇有得天独厚之感；这个天，便是时代，便是未来，便是民意，便是天道酬勤。再俯瞰大地，这生活，是蒸蒸日上的。

2025年6月15日

原标题：《得天独厚：机场年代印象琐记 | 程小莹》

栏目主编：陆益峰 文字编辑：孔韬

来源：作者：程小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