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安坊百年“里份”。(受访者供图)
- “希望探索一种能够实现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有机统一的模式。”
与“大拆大建”的“短平快”模式相比,武汉正在探索的这条“精雕细琢”的城市更新路径,无疑需要更多的耐心、更高的治理智慧和更复杂的利益协调。
当“六鱼”钓具品牌的主理人周骏和他的团队第一次站在平和打包厂那座已有120年历史的红砖厂房里,感受到的是一份源自历史的厚重感。
此刻,这个年轻的团队即将进行一场决定公司未来的投票:是选择位于三个地铁口交会处、交通便利、设施完善的现代化甲级写字楼,还是留在这座需要精心维护却充满独特灵魂的工业遗产里?团队内部展开了民主而激烈的争论。
一派人坚信,初创公司的发展离不开极致的效率和便利。另一派人则被这座老建筑不可复刻的魅力深深吸引。“让一个年轻的渔具品牌,在百年的历史建筑里生长,这件事本身就很酷。”周骏回忆道。
他们甚至互相带领对方参观两处场地,进行现场拉票。僵持了一个月后,在一次关键的讨论中,一位团队成员站起身,环顾着仓库开阔的空间和裸露的红砖,铿锵有力地说:“如果‘六鱼’不来到这里,我们就没有资格说自己是属于年轻钓鱼人的年轻渔具品牌。”这句话,最终成为打破平衡的砝码。
于是,历史建筑的独特灵魂和激发创造力的潜在可能,战胜了标准化办公空间的确定性。“六鱼”的选择,恰是武汉这座超大城市在时代十字路口的一个微观缩影。
当全中国的城镇化进程整体从“大刀阔斧”的增量建设全面转向“精雕细琢”的存量更新时代,武汉作为国家首批城市更新试点城市,正探索一条不同的路径:它不再热衷于推倒重来,而是致力于为那些承载着城市记忆却一度陷入沉寂的历史遗迹,寻找并安装上符合时代节拍的新的“心跳”。
从废弃的矿坑、闲置的工业厂房,到记录着市井烟火的老旧“里份”,一场关于如何与过去温柔共处,并让历史底蕴为未来高质量发展赋能的实验,正在武汉展开。
1
从工业伤疤到市民客厅
“记忆中的灵山,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站在如今已是碧水青山、游人如织的灵山生态文化旅游区,武汉市江夏区物产国有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矿苑公司经理张纯洁回忆2019年他初次踏足这里时的景象——
“植被稀疏,矿山上有大量裸露的边坡,像一道道撕裂的伤疤。矿渣、废料杂乱地堆叠在巨大的矿坑中,一片荒凉。”
这片西临长江、北靠丘陵、东延梁子湖的区域,自1959年为武汉水泥厂供料而建起第一座采石场起,至2014年全面关停前,曾聚集了大小数十家采石场。
这种粗放式的开采虽然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益,却也付出了沉重的生态代价:水土严重流失、山体支离破碎、粉尘污染弥漫。转机始于2018年,江夏区被纳入湖北省历史遗留工矿废弃地复垦利用试点区。
但武汉的决策者希望走一条不同的路。
“我们不想只是‘简单复绿’。”张纯洁说,“我们希望探索一种能够实现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有机统一的模式。”
物控集团被指定为这场生态修复试验的实施主体。挑战是巨大的,首要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武汉的创新之举是采用“增减挂钩”政策:将生态修复项目中释放的宝贵的“建设用地指标”,调剂到江夏区内有开发需求的区域进行使用,而区内调剂使用所得的资金,则反哺于前期的生态修复投入。
“通过这种模式,我们的一期项目基本实现了资金平衡。”张纯洁透露。
真正的转折点来自一个偶然的发现。
当施工人员清理矿坑、引入山泉水后,奇迹发生了:壮观的岩壁之下,雨水和泉水在深坑中积聚,竟化作一汪湛蓝清澈、宛如宝石般的矿湖。
“当时看到那个景象,所有人都被震撼了,一下子得到了启发。”张纯洁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团队立刻转向,深入研究加拿大布查特花园等国际知名案例,确立了打造“矿坑瀑布”“花海林地”等核心景观的思路。
修复工程具体而微:对于陡峭的矿山边坡,先通过危岩清除、锚索加固等方式消除地质灾害的隐患,然后采用“类壤土基质”的仿生喷播技术让其复绿。对于废弃采坑,则回填优质客土,再造出耕地和林地。
▲江夏灵山生态文化旅游区核心景点“矿坑瀑布”。(受访者供图)
据最新统计,2023年,灵山矿区生态系统生产总值(GEP)已达2.58亿元,较修复前的2018年上涨了1.28亿元。植被覆盖率从2013年的51.8%大幅提升至2023年的63.4%。
如今,这里已成为集工业矿坑观光、矿野花海农林体验于一体的生态旅游综合体,每年吸引超过30万名游客。游客的到来,彻底激活了乡村:村民通过土地租金、参与景区运营、开办农家乐,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收入渠道,灵山村集体年增收超过100万元。
距离灵山矿区约50公里的青山江滩,则经历了另一场从生产岸线到生活岸线的“功能置换”。
这条长约7.5公里的江滩,曾是武汉青山区“十里钢城”重要的工业物流岸线,码头、砂场、仓库林立。
在“共抓长江大保护”的战略指引下,青山江滩的改造以“水利+生态”的融合设计为核心。它首创了“缓坡式堤防”,将生硬的堤岸化为舒缓的草坡,实现“藏堤于滩、藏堤于绿”的巧妙效果。绿意之下,还“隐藏”着覆土建筑,引入了婚庆、餐饮等商业业态,为项目注入持续的活力。
▲青山江滩蝶变为“天然氧吧”。(受访者供图)
如今,足球、沙滩排球、露营、散步、打卡、喝咖啡……各种活动在这片开放的“城市客厅”里和谐共存,成为市民最珍贵的“自留地”。
2
旧空间如何植入新产业
在汉口历史风貌区的平和打包厂旧址,“六鱼”品牌已经扎根了两年。这座由英商在20世纪初建造的大型工业建筑,曾是汉口最早的棉花打包厂之一。经多次扩建后,形成目前总七栋、上百间房、建筑面积三万余平方米的模态。
周骏对于当初的选择愈发坚定。
“老建筑的层高很高,所以办公空间非常开阔,完全没有压抑感。这种特有的历史感、艺术感,对激发团队创造力非常有益。”他指着砖墙上清晰的“阜成”字样说,“这里最可贵的是,历史是真实的、精致的。”
“阜成”是建于上世纪初的阜成砖瓦厂的标号,其所生产的砖瓦是当时的名品,如今遗址已不可寻。2016年,平和打包厂旧址启动文创谷建设,修复团队秉持“修旧如旧”的最高原则,四处搜集同时代的老砖,再历经11道工序的精细化作业来修缮每一块砖、每一寸墙面,最大限度还原其历史本色。红砖墙面之外,厂房原本的铁质螺旋楼梯、钢制横梁、蒸汽阀门、棉花打包机基座、货运轨道也被修缮保留下来。
这种对历史的极致尊重,创造了一种独特的空间氛围,吸引了覆盖文化艺术、创意设计、网络直播、新媒体、短视频影视等新兴业态的多家企业入驻。它们在此形成了一种创新的微生态。
而在武昌核心区的华中小龟山金融文化公园,一场更为艰难也更具战略意义的“动能转换”则揭示了城市更新的另一种逻辑。
这里过去是一个闲置的电力设备生产基地。自2016年起,在政府的托举下,采用“产权方、运营方、产业方三资合作”的创新模式启动改造。这种模式完美破解了老旧厂区改造中产权缺动力、运营缺资产、资本缺载体的“三缺”难题,实现了资产保值、产业跃迁、资本回报的有机统一。
然而,最大的难题是“往哪个方向转”。
“光是确定转型方向就花了一两年时间。”南国置业股份有限公司党委委员童明坦言。
恰逢武昌区“华中金融城”规划起步,一个大胆的想法诞生了:打造一个“金融小镇”。为了实现工业遗存与现代金融的有机共存,团队采用“加固修缮、建筑插层、适当附建、原拆原建”的手法,既保留红砖外墙、龙门吊、梧桐大道等历史痕迹,也植入了玻璃房子、金融之眼广场等更具现代设计感的建筑元素。
▲华中小龟山金融文化公园俯瞰图。(受访者供图)
定位明确了,改造实施了,招商的进展却未如预期那般顺利。外界普遍质疑:“老厂房里能做金融?”
“初期签约的大多是文化创意类企业,也有想过是不是直接转型(文创类产业园)算了。”童明回忆起招商初期的波折。
转机来自上海证券交易所中部基地的入驻。
这个头部机构的落户如同“定海神针”,迅速产生了强大的集聚效应,联投资本等一批龙头企业相继进驻,带动了八十余家上下游企业纷至沓来,园区内逐渐形成“热带雨林式”的企业共生体系,金融产业生态日益完善。自2021年10月开园后,园区在半年内出租率即达到近90%,四年间累计纳税额超过13亿元,昔日荒废的厂房蜕变为生机勃勃的金融产业生态圈。
“在这里,我们提供的不仅是办公空间,更是一个发展平台和一种办公方式。”童明总结,其成功秘诀在于专业服务、产业集聚以及低密度公园式的环境带来的“非正式交流”魔力,许多合作在散步的“偶遇”中产生。
3
让文化遗产重归生活现场
在武汉,有一种独特的民居建筑形态,叫作“里份”。它是武汉版的“石库门”,是中西建筑文化融合的产物。
“‘里份’远不只是砖瓦建筑,它还代表着一种亲密的邻里关系。”咸安坊运营方武汉华发商业负责人郭洪林这样阐释其意义。取自“富贵咸安”之意的咸安坊,约建于1915年,是汉口高级“里份”的代表。
这种典型的石库门式里弄建筑,以乌漆实心木门、清水红砖墙、“钢窗蜡板”及“总巷-次巷-支巷-入户”的鱼骨状空间格局,形成了“里中有里”的独特肌理。
2015年,咸安坊的保护性再生探索启动。项目团队没有急于动工,而是花了大量时间深入街巷,走访原住民、请教专家学者、搜寻历史档案,系统梳理其百年文脉。“我们要做的,是一场精细的‘外科手术’,必须最大程度地读懂它、尊重它。”郭洪林表示。
整个改造严格遵循“不改变文物原状”的原则。
郭洪林解释其精妙之处:“我们会刻意将保护部分和修缮部分进行区隔,让人们能看出历史的层次。新与旧并置对话,空间功能也因此被丰富和重塑。”
基于这种深刻的理解,咸安坊将自身定位为“艺术商业博物馆”。在招商策略上,他们不像传统商业地产,而更像“策展方”。
郭洪林说:“我们主动去寻找那些懂得尊重历史空间价值的品牌,邀请他们成为‘城市更新合伙人’。”
这一理念产生了强大的“首店效应”:试营业以来,入驻的首店品牌占比高达89%。同时,通过引入“过早”文创店、汉派相声等新概念,武汉在地文化在这里得到了时尚的表达。一系列热门活动持续引爆人流,截至2025年11月中旬,咸安坊客流已超700万人次,同比增长90%。其中单日最高客流近11万。
不远处的巴公房子,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三角形地标建筑,同样遵循“最小干预”和“修旧如旧”的修缮理念,在完美保留其外观风貌的同时,内部植入了万里茶道博物馆、“巴公邸”历史文化酒店、餐厅等业态,实现保护修缮与活化利用的有机统一。目前,它已成为武汉最新的文化打卡地,为整个汉口历史风貌区的复兴注入了全新动能,提供了一个将历史文脉、当代生活与商业活力完美交融的鲜活样本。
▲巴公房子已成为武汉最新的文化打卡地。(受访者供图)
武汉文旅集团投资发展部负责人熊瑛指出了更深层的意义:“汉口历史风貌区城市更新的初心,不单是做靓文旅名片,更期冀通过全方位的更新行动,改善人居环境、焕活街区价值,最终为在地居民、在地商户创造一个宜居、宜业的空间。”一种生活与生产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正在这里显现雏形。
与“大拆大建”的“短平快”模式相比,武汉正在探索的这条“精雕细琢”的城市更新路径,无疑需要更多的耐心、更高的治理智慧和更复杂的利益协调。它无法立竿见影地带来GDP的飙升,但其回报是深远而厚重的。
傍晚时分,周骏或许还在平和打包厂那开阔的LOFT里与团队碰撞新的创意;灵山矿区的村民可能正为周末的游客潮准备食材;咸安坊的街灯次第亮起,游客与市民在古老的街巷中摩肩接踵。这些散落在武汉三镇的曾经沉睡的历史地标,正被悄然注入新的心跳。
武汉的实践昭示了城市发展的一个新逻辑:真正的更新,是基于对历史的深刻理解和尊重,通过精心的设计、创新的业态和包容的治理,让过去的积淀转化为面向未来的资产。这是一条需要长期主义精神的道路,但它所焕发的,是城市更具韧性、更富温情也更具可持续性的生命力。(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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