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行山,午后阳光正暖。斜照的光线为山体披上金纱,冲淡了深山的萧瑟。山脚下的朝阳湖,宛如一块跌落的蓝宝石,在冬日的基调中,沁出一抹澄澈,在武安市管陶乡的岩角村,这幅静谧而壮丽的画卷便可尽收眼底。
这个平均海拔1000米的“云端之村”,正以其独特的山景水色,吸引着寻觅乡野诗意的人们。
从“空心”到“网红”:一个村落的寂静与喧嚣
“别看现在游客多,倒退六七年,这里还是个‘空心村’。”54岁的村党支部书记申燕军站在村口的观景台调侃道,“可别笑话我这个岁数,按常住在村里的人来算,我现在可是村里最年轻的人了。”
曾经的岩角村,“空心化”触目惊心。海拔较高、山路难行,村庄仿佛被时代遗忘。年轻人一旦“飞出大山”,便鲜少回头。人口最少时,村里仅剩十几位老人留守,石屋蒙尘,产业空壳,生机几乎停滞。
“每次回村,山上静得让人心慌,仿佛时间都睡着了。”这种凝滞的寂静,让彼时在武安有稳定工作的申燕军感到刺痛。祖辈的家园,似乎正沿着一条清晰的轨迹走向消亡。
当乡里和村里的老党员希望他回村挑担子时,申燕军陷入漫长犹豫。一边是城里的安稳小家,另一边是日渐凋零的故乡,以及记忆中那条“窄到棺材都曾卡住”的村道。
对故土近乎本能的羁绊,最终战胜现实权衡。“没想太多,总得有人为这小村子做点什么。”2018年,他毅然辞职,回到养育他的群山之间。
第一盏灯:照亮山路,更暖人心
回归,远非想象中那般充满豪情与浪漫。现实冰冷:村集体账户空空,项目难争,部分村民也投来怀疑目光。
万事开头难。申燕军决定从最贴近民生的实事做起——改厕、安灯。2019年年底,经过千方百计争取,一批太阳能路灯终于运进岩角村。
亮灯那晚,申燕军独自在村里走了一圈。望着点亮山道的光晕,他仿佛看到童年提着煤油灯走夜路求学的自己。“这深山沟里,终于也有路灯了。”他在心里默念。
那年冬天,母亲去世,没能看到第一盏路灯亮起。“可惜了,母亲没看到。”提及此事,这位山一样坚毅的汉子声音仍会哽咽。
这盏灯,照亮的不仅是崎岖出行路,更是村民们一度灰暗观望的内心。人们开始相信,这个回来的申家“老四”,是真心想为村子谋出路、干实事。一束光,悄然凝聚起涣散的人心。
转机与抉择:当大道通到山门前
真正的转机随一条路开通而来。2019年,武安市白云大道建成通车。这条风景优美的公路如飘逸丝带,穿行在太行层峦之间,将绝美山景推到世人面前,自驾游客络绎不绝。
“下山车程从一个多小时缩短到二十余分钟,”申燕军敏锐地捕捉到机遇,“要是能让游客顺路拐到岩角村看看,那该多好。”
发展乡村旅游的念头扎下了根。2020年5月,在市里人居环境整治动员会上,这个念头找到破土契机。“感觉机会真的到了!”会场里的申燕军精神一振。
说干就干。会后四天,他带着反复思量过的方案,和村委同事挨家挨户沟通。第五天,一台小型钩机开进岩角村,拆除第一处影响村容的杂物。村庄改造序幕就此拉开。
整治中,一个关键选择题摆在面前:修路用成本低、施工快的水泥,还是用成本高、需费心采集的本地石板?申燕军毫不犹豫:“石屋、石路是咱村的魂。铺上水泥,原生态就破坏了,以后拿什么独特东西吸引人?”
于是,全村总计两万余平方米的主街小巷,全部铺上古朴青石板;20余栋倾颓的清代石屋,被精心“以旧修旧”修缮加固。村子保留了原始风骨与肌理,却变得整洁畅通、移步换景,古老与现代和谐共生。
一次,申燕军在白云大道上偶遇问路的游客,他指路后随口问:“去岩角村干什么呀?”对方笑着回答:“听说那儿建得特别好,想去看看。”这句朴素的赞誉,让他心中涌起了成就感,也越发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
存续与新生:让乡村成为有未来的故乡
光有“颜值”不足以支撑持续振兴。必须有能落地、能增收的产业,才能让村民钱包鼓起来,未来才能吸引年轻人愿意留下来,让乡村自己拥有造血能力。
他的思路清晰坚定:产业必须根植于本村文化与资源。于是,他从打造“百岁山庄——岩角村”品牌出发,不仅保护古石屋,更深入挖掘村庄六百余年“同心榆”象征的团结故事,突出长寿之乡的深厚底蕴。
细节处可见匠心:观景平台被拓宽整平,视野更开阔;村口石刻村名下,专门铺设四块小石礅,“这样游客拍照时,两边可以坐人,既不挡村名,拍出的照片又能自然宣传我们村。”每一处看似不经意的设计,都经过反复实地推敲。
产业形态也随之一点点丰富。今年夏天,位于山巅的“岩石咖”咖啡馆意外走红,在巍巍太行深处手捧一杯香浓咖啡,成为独特体验打卡点。新建停车场缓解了停车难题,规划中的山景小酒馆、拥有全景视野的“太空舱”民宿也已提上日程。
“我们欢迎‘后备厢经济’来到岩角村,”申燕军对未来充满期待,“等特色产业慢慢做起来,希望能吸引更多年轻人来这里。这里不仅能挣钱、能生活,更能体验一种久违的、健康的慢节奏。”
他还有一个更深层心愿:希望那些和他一样从大山走出去的岩角村人,能够回归。
如今,这个心愿正照进现实——已有村民开始回村翻盖老屋,准备退休后回来定居。望着村里一栋修葺一新、有着醒目红色屋顶的石屋,申燕军眼中满是憧憬:“我盼着,在外的乡亲们将来能回到这里。我们一起晒太阳,一起商量岩角村更远的未来。”
下午五时,阳光渐斜,为太行群峰勾勒出深邃轮廓。山中晚霞含蓄温柔,天光尚未褪尽,大山已不复往日沉寂。上下山车辆的车灯,在蜿蜒盘山道上流动闪烁,为沉睡的太行山脉注入新的活力与希望。
记者手记
申燕军的满头白发,是融入太行山色的另一种风霜。作为乡村振兴中的“归来者”,他的故事核心似乎不是“空心村”变身“网红村”的逆袭,而是一场对传统村落的审慎“翻译”。如何将岩角村的晨昏四季、百年石屋、苍劲古树所承载的村落魂魄,精准“译”成现代人能读懂、愿停留的新风景——这可能是无数像申燕军这样的返乡者正面临的共同课题。
乡村振兴叙事常聚焦产业搭建与流量引入,岩角村的故事或许为我们呈现出另一面:比改造更难的,是精准拿捏新旧之间的平衡;比急切引进更重要的,是对内生价值与历史文脉的温柔存续。这些“归来者”,正尝试充当传统的“译者”与未来的“桥梁”,让沉淀的过往,携带其独特的记忆与智慧,在崭新的时代土壤里,重新扎根、焕发生机,最终让乡村成为乡村本身——一个既安放乡愁,又孕育希望、生生不息的故乡。
本报记者 荣志晴(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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