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怎样扯动肝肠、心口发紧发疼的情愫?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鸟儿离不开巢,我也离不开家乡的泉。
那是一种怎样魂牵梦绕、洗濯耳目心灵的水声?深夜时分愈发澄明,把一个人引向孤独而空蒙的蔚蓝之海。
有水的地方,从来不缺少故事。有泉的城市,跃动生命的脉动。站在不惑之年,回望我与这座城的肌肤相亲、同向而行,有太多的难忘瞬间在眼前浮现,耳畔响动着“咕嘟咕嘟”的水声,幻化成一条银灰色的绳索,系在我的记忆码头。经常地,那些难忘瞬间猛烈翻腾,恍若电影慢镜头般缓缓回放。
上小学时,每到周末,父亲就骑着大飞轮自行车带我出去玩儿。先去天桥底下的教育书店,我在书架之间徘徊,摩挲书页,爱不释手。那时候父亲每月工资不到两百元,最多能买两本。从书店出来,他带我去官扎营街的包子铺吃午饭,他六两小笼蒸包,外加一瓶啤酒,我四两吃得心满意足。下午,他带着我在老街巷里闲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听他讲述街名的典故、胡同的由来,剪子巷、芙蓉街、后宰门、西更道、涌泉胡同等,我竟听得入了神,这些名词背后是老城的宝藏。
记得有一次,自行车轮胎扎了带,找不到修车摊,我们正着急时,胡同小院里出来一位老伯,见状回去搬来工具箱,他们蹲下来一通忙活,补好车胎又让父亲去家里洗手,父亲执意掏钱感谢,几番来回退让,老伯把我们送出胡同口,大嗓门招呼道:“以后常来家里玩!”
读中学时,我和小伙伴周末相约去大观园东图书店买书,走过街天桥,一路边看边聊。买完了书,我们手牵着手去护城河边玩,每人一根紫雪糕,在河边坐下来各诉衷肠,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又争得面红耳赤,任由大风吹乱了长发。有时候,我们转乘电车,去老东门买金鱼和小龟,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披一身华丽的锦缎,我们恋恋不舍地回家。晚风里萦绕着爆米花的香甜,在我的心头“嘭嘭嘭”炸开,一朵一朵的金黄。
时间来到了2001年,一场顽疾让我与城市暂时分离,没白没黑的病痛,生活变得黯淡无光。父亲从厂里下了夜班,每天买份报纸看,断断续续地给我说,护城河变黑了,护城河开始改造了。记得施工启动那天一大早,他专程跑到现场,河岸边围满了市民,仿佛要见证河流的涅槃重生。全世界唯一一条由泉水汇流而成的护城河,是济南人的母亲河,她被污染,也会喊疼,她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这是我后来明白的事情。
父母掏空家底带我求医问药,经过一番治疗,我坐在轮椅上重拾上学时的兴趣,读书、写作,创办心理热线,投身社会公益,迎来生命的春天!犹记得,大病初愈走出家门,我去看趵突泉,三股水噗噗鲜活冒着,去看护城河,水草婀娜鱼翔浅底,去逛老街巷,就像1998年台湾作家张大春回济“懋德堂”探亲的场面,他走过街巷里弄,牵动城南往事,不禁眼底阵阵发热。父亲退休后曾对他说:“老邻居比儿子重要。”老济南的街坊情缘呼之欲出,那是泉水浸泡出来的美善。
时间来到了2013年初。由于长期关注民生做出积极贡献,我被山东省政协办公厅评选为首届十大群众代表,第一次走进山东会堂参加省政协会议。那天早上,济南气温降至零下十摄氏度,我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刚坐到轮椅上,这时候身后闪过一个高大而臃肿的身影。还未见人就听见高嗓门:“闺女,这儿是风道,去那里避避风。”说罢,她就迅速推着我到了墙角处,我刚要说声“谢谢”,只见她裹着一块粗布头巾,朝着不远处的垃圾车径直走去,后背上的“历下环卫”四个字投下一束橘色影子,恍如一团炽烈火焰,瞬间烘暖我的心灵,就连整个身体也不觉得冷了。从那以后,每当遇见环卫工人躬身劳作,我都停下脚步,投去敬意的目光。
泉水是一种时间,街巷是另一种时间。我在这两种时间里自由切换,过一种缓慢而自在的生活。很多时候,不是我在写作,而是这座城市里的山河湖泉就长在我的心里,经年累月的浸润与熏陶,让我站成了一眼泉子的姿态,永葆感恩、奋进和坚韧,腕底流淌出的文字,或曰“城愁”。2017年的春天,我的第二部散文集《泉畔的眺望》签售活动在济南明府城举行,签售的消息见报后,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老济南人都来了,他们手里握着墨香四溢的报纸。“孩子,你把济南写活了!”有位老伯竖起大拇指说道。还有一些外地游客,坐在石桌前,边看书边谈感受,频频称赞道:“百闻不如一见,来过济南就会喜欢上这里,这本书很有烟火气!”
那天,阳光从高处兜洒下来,筛出一地金币,河畔的杨柳风吹得书页哗啦啦作响,让人的心一点点舒展开来。风里裹挟着春天的味道,有点痒,有点暖,叫人欲罢不能。
那一年,我的作品摘得《人民文学》全球华人文学大赛一等奖,颁奖典礼在明湖居举行。从中国作协领导手中接过证书和奖杯,我不禁落泪了,那是一座城的荣光。
枕泉而居,出门即景,抬头见舜,袅袅书香,这里就是济南,我的故园——多少个深夜,那条银灰色的绳索时隐时现,我仿佛望见一道道刻着精美花纹的鱼脊,流动的光影拓印在我的身上,恍惚之间,我骑在大鱼上遨游,久违的惬意!庚子年夏,父亲突然离世,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站在记忆的断裂带上,或深或浅的记忆慢慢拼凑起来,唯一靠得住的是人与城的牢固纽带——
美国史学家鲍德威和济南大叔的“自行车约定”传为佳话,“市民跑步献血”救治产妇成为正能量现象,泉城义工“小木屋”365天免费开放引发“红马甲”蔚然成风……
平日里,走在街上,轮椅遇到台阶,总会有人上前搭把手;乘坐地铁,上车下车瞬间,总会有人搭过渡板;想看看书,“爱阅快借”到家,借书就像点外卖那样快捷……
写作累了倦了,我就去济南古城里逛逛吧,曲水亭街听大叔吹口琴,西更道街开窗见“珍珠”,一尺花园品咖啡寻老残,南新街小院与老舍对话。这里就是“刚刚好的济南”,允许你慢下来,点亮你的心情,安放你的梦想,让疲惫的灵魂找到家的归属。
时间的雪染白了我的鬓角,但抑制不住内心的滚烫。乙巳年夏,迎来不惑之年,是我与这座城市共同跃升的四十年,是我被家乡济南温暖托举的四十年,更是我与城市栉风沐雨、相视而笑的四十年。那张沉甸甸的高层次人才证书是最珍贵的礼物,何尝不是我与济南的美好约定——城市日新月异,我在默默耕耘精神花田之余,她在一天天变得强大,她愈发开放包容,她尽显国际范儿,我也转身走向文学的高地。
“济南人才,成功舞台。”那个明媚的午后,当我拨通济南市委人才办的电话,熟悉的语音,瞬间激活了一些场景:国际泉水节上,人才代表高举“泉炬”沿湖奔跑朝向未来;济南书市现场,《我在济南刚刚好》“小蓝书”被年轻人视作掌中宝;海右人才节晚会上,张保国与女儿互相敬礼定格两代人的传承……转眼间,自行车后座上那个梳马尾辫的泉城小嫚也长大了,她的作品源源不断地走向全国,她的那支讲述济南故事的金笔幻化为精神的灯塔,照亮脚下的路,也点亮更多新济南人的梦想。
泉水的潋滟里,流转时间的表情;城墙的指纹里,氤氲红色的基因。掬一捧清泉,吟一阕宋词,撷一片残阳,醉倒在煦风里。
深秋的泉城人才公园,粉黛花海馥郁成童话的世界,宝蓝色的跑道在脚下延伸,随处可见结伴健身的年轻人,坐跷跷板的孩童,他们脸上洋溢的松弛感和幸福感,在泉声桨影里凝固成一首无字的诗,汩汩的水声再次把我引向辽阔的远方:
乘一片水湄通往大海,那是梦想的启航,那是济南的乐章!
作者:钟倩 编辑:柏凌君 校对:杨荷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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