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
没有想象中撒哈拉沙漠的灼热炙烤,只有干爽的风偶尔拂过我的衣领,像一声轻柔的问候,消解了辗转伊斯坦布尔十几个小时飞行的疲惫。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陆。脚下的土黄色土地,承载着人类文明最古老的记忆:吉萨的金字塔、沉睡的狮身人面像,早已在书页与影像中盘旋了无数次。来之前,我还特意花了一周时间在B站等平台“恶补”相关知识。而当它们即将从虚幻的符号中走出,成为可触摸的实体时,我心中依然充满了回溯千年时光的期待。
从景区主入口坐上景交车,我望着窗外掠过的沙丘,它们像沉睡的巨兽,脊背蜿蜒起伏。远处地平线上隐约浮现的三角轮廓,让我的心跳莫名加快——那便是胡夫金字塔,世界七大奇迹中最古老的幸存者,也是我此行试图窥探历史的起点。
阳光尚未完全展露,灰蒙蒙的色调裹着金字塔的轮廓,在辽阔的吉萨平原上,它们更像是三块巨大的三角石碑,带着几分平淡的疏离。看不到蓝天和白云,也没有巍峨的雄姿,那些在影像中翻涌的震撼感好像缺席了。眼前的建筑静默地伫立着,与天空、沙丘融为一体,仿佛只是这片土地与生俱来的肌理,而非跨越千年的奇迹。
尽管如此,初见的喜悦还是压制不住,同行的游客已举起相机不停拍摄,也有的被当地的“骆驼祥子”鼓动着,兴奋地骑上高大的骆驼远拍。我却迟迟未动,心中暗忖:或许是距离消解了宏伟,又或许,想象中的神性只有走到跟前才会觉醒。
直到景交车停靠在十字路口,踏上金字塔前的沙地,胡夫金字塔的身躯才骤然黑巍巍向我压来。几十层楼高的体量如磐石耸立,在蓝天下投下巨大的阴影。200多万块巨石层层叠叠,堆砌出无可撼动的庄严。
远远望去的规整等腰三角形,此刻已化为垂直向上的岩壁。每一块巨石都足有一人多高,表面虽经千年风化,却依旧能看出当年切割的精准弧度,缝隙紧密,彼此相衔,像是一群沉默的巨人并肩伫立,共同撑起了这座跨越时光的丰碑。
我伸出手,先触碰了塔基边的一块岩石。粗糙的石面布满细小的颗粒,能感受到风蚀的痕迹,像是时光在上面刻下的指纹。细微的沙子从指缝滑落,带着阳光的余温,那是五千年前的沙呀!古与今竟没有了边界,唯有掌心的温度,成为短暂与永恒的唯一媒介。
沿着塔基缓步行走,那种“被包裹”的渺小感愈发强烈。我试着张开双臂,想要丈量一块巨石的宽度,却发现双臂伸直也无法触及两端,只能徒劳地感受着岩石表面的凹凸不平。
塔身笔直向上延伸,直到顶端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脖颈不自觉地后仰,酸胀感渐渐袭来,仿佛要被这无尽的高度吸走灵魂。
身边有不同肤色的游客,有的想从下仰拍显示自己的高大,有的依偎在巨石旁合影。有人在此对着金字塔的背影直播,也有好几个推着轮椅的游人来此朝圣。每个人在金字塔的映衬下都显得格外卑微,像一群误入巨人国的孩童。偶尔有骆驼队从马路边走过,骆驼的蹄子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与金字塔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更凸显出这座建筑的亘古与庄严。
看到有滑翔机在塔边盘旋,有那么一小会儿,滑翔机上的人好像跃然于“巨人”之上了,我跑过去想抓拍飞渡的镜头,无奈它又飞快地隐藏在塔身之下了。
绕塔一周的路程,貌似很短,走起来却比想象中漫长。每一次转身都被同样的恢宏包裹,仿佛行走在闭环的时光里。个人的步履在千年的尺度面前,渺小得如同沙粒的滚动。
胡夫金字塔的入口藏在离地面18米高的石壁上,狭窄得如同裂开的一道缝隙。幽暗的入口,昏黄的灯光,让人不禁想象千年前工匠们抬着法老的石棺,在黑暗中一步步走向密室的身影。那些赤裸着臂膀的身影早已化为尘埃,唯有石壁上的凿刻痕迹留存至今,成为人类对抗虚无的证明。
绕过胡夫金字塔,穿过一片布满碎石的沙地,狮身人面像便在沙丘尽头静静卧着。它与卡夫拉金字塔隔沙相望,像一位孤独的守望者,在沙漠中伫立了四千余年。古埃及人建造这座狮身人面像,是为了让它以太阳神的化身守护法老的陵墓:人面是卡夫拉法老的肖像,狮身则象征着王权的威严与力量。它凝视的方向,正是太阳升起的东方,承载着古埃及人对永生的执着与对神性的敬畏。
远远望去,22米高、57米长的身形依旧震撼。可走近了才发现,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除了前爪还算完整,头戴的皇冠、身上的圣蛇浮雕、脖子上的项圈早已在风蚀与沙土掩埋中消失无踪,长须也断成了碎片。唯有那张人面依旧凝视着远方,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看透了人间的沧海桑田,也看尽了人类的渺小与执着。
哈夫拉河谷神庙早已成残垣断壁,光影将两侧的几根石柱照得明暗不一。顺着狭窄的甬道,我走到了狮身人面像的侧面最近的地方,隔着栏杆才看清: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缝,裂缝中嵌着细小的沙粒,像是时光的碎屑。石壁比金字塔的岩石更为粗糙,有些地方甚至产生了明显的凹痕,那是千百年风雨侵蚀的证明。
顺着石阶攀爬而上,便能与狮身人面像平视,想象着千年来,有多少朝圣者、探险家也曾站在这里,与我一样凝视着这双穿越千年的眼睛。
那一刻,我仿佛与这位千年神兽达成了默契:它沉默地守望永恒,我虔诚地感受渺小。无需言语,便已读懂了时光的重量:我们短暂如朝露,而它们永恒如星辰。
卡夫拉金字塔作为吉萨金字塔群的第二大金字塔,虽比胡夫金字塔略小,却因坐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且塔身角度更陡,乍看之下反而更为挺拔。所以,从老城离这里最近入口的游人特别多,许多人好像是直奔它而来的。
更特别的是,它是唯一一座保有石灰岩原始塔顶的金字塔,斑驳的塔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为后人留下了金字塔最本真的面貌。
它的轮廓在蓝天下格外清晰,与狮身人面像的凝视形成奇妙的呼应,仿佛法老的灵魂仍在这片土地上,通过石像与金字塔的对望,延续着对永生的渴求。那些堆砌的巨石,不仅是建筑的构件,更是古埃及人世界观的具象化,他们用石头对抗时间的流逝,用宏伟消解生命的虚无。而这份执念,在千年后的今天,依旧能让渺小的我们感受到心灵的震颤。
孟卡拉金字塔坐落在卡夫拉金字塔的旁边,是吉萨三大金字塔中最小的一座,却有着独特的韵味。据说法老孟卡拉逝世时,这座金字塔尚未完工,继位的法老赶工兴建,外层原拟铺设红色花岗岩,仅完成一半便匆匆改铺为石灰岩。如今金字塔底部外层还残留着原始的红色花岗岩,红白相间,像是历史留下的未完成的画作。
我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并未过多停留。并非轻视这份“未完成”,而是深知在胡夫与卡夫拉的宏伟面前,这份小巧更像是历史的注脚,默默诉说着王朝兴衰的无常。世间万物终有尽头,即便是追求永恒的金字塔,也难逃未完工的遗憾。而这份遗憾,恰恰让永恒的命题添加了画外音:即便是最宏伟的建筑,也终究是人类有限生命的创造。渺小与宏大,本就是相生相伴的宿命。
我站在吉萨平原的高处,凝望三大金字塔的背影被拉长了,仿佛要延伸到时光的尽头。沙漠的风与沉默的金字塔相伴,天地间只剩下纯粹的辽阔与寂静。风拂过衣角,带着沙粒的触感。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沙地上渺小而单薄,转瞬便可能被风沙掩埋;而身后的金字塔,却已在这片土地上伫立了五千年,见证了王朝更迭、沧海桑田,见证了无数像我一样的渺小生命。
最初的震撼早已沉淀为深沉的敬畏。我曾以为宏伟是视觉的冲击,如今才懂得,真正的宏伟是时间的重量,是人类用有限的生命对抗无限虚无的勇气。我们的生命短暂如流星,而金字塔这样的建筑却能跨越千年,依旧屹立不倒。
刚刚触摸过的岩石,粗糙的表面带着时光的质感,那是五千年的风蚀雨打,也是五千年的沉默坚守。那些沙子,曾落在古埃及工匠的肩头,如今又落在我的发间;那些光影,曾照亮法老的墓室,如今又照亮我凝视历史的眼眸。
人类之所以执着于追寻永恒,或许正是因为深知自身的渺小与短暂。而金字塔这样的奇迹,便是将这份执着凝固成了可触摸的实体,让我们在仰望中懂得敬畏,在触摸中感受余温。我想起刚才空中飞越金字塔的滑翔机,他们真的飞越了吗?
金字塔的背影渐渐模糊,唯有星光与风声相伴。满身的风沙恰是此行最珍贵的馈赠,残留的岩石粉末,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
历史如同拖曳得很长很长的背影,它藏在岩石的纹路里,藏在雕像的轮廓中,等待着我们用心去丈量,用情去倾听,譬如个体与群体,虚无与存在,渺小与伟大,短暂与永恒,等等。如果时间再过一千年,下一群凝视和回望来路的眼睛还会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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