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四方)
赣州的文脉,似章贡二水般绵长,滋养着这座古城的每一寸土地。那些散落在街巷校园里的古迹,如同岁月埋下的伏笔,总要历经一番寻觅与甄别,才能遇见最本真的模样。
就像我与夜话亭的邂逅,从最初的怅然若失到后来的喜出望外,才明白真正的经典,往往藏在不轻易示人的地方,等待有心人的探寻。
前天下午,我怀着对千年佳话的憧憬,循着网上的指引,前往郁孤台附近寻觅夜话亭。出发前便听闻,这座亭子是为纪念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与赣州隐士阳孝本的深厚情谊而建,亭畔的廉泉更是见证了两人彻夜长谈的千古美谈。可一路问询下来,景区工作人员竟都茫然摇头,说从未听过此亭。
这是郁孤台附近的夜话亭
好在手机地图上有明确标注,我按着导航指引,走过一段崎岖小路,终于在一片绿荫深处找到了一座红柱绿瓦的亭子,匾额上赫然写着“夜话亭”三字。 可走近一看,心中的期待瞬间凉了大半。
这座亭子虽也算雅致,却显示着几分新建的肤浅,少了些岁月沉淀的厚重。亭内横梁上的彩绘,苏东坡、文天祥、陶渊明等古人画像,和牧童、浮鸭混杂在一起,与“苏阳二公夜话”的主题相去甚远。
我绕着亭子转了几圈,既没找到网上所说的刻有两人画像的石碑,也没发现传说与古亭为伍的廉泉,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有关景点简介。那一刻,我心里满是疑惑:难道这就是流传千年的夜话亭?可这般杂乱的布局,实在难以承载那段文人相惜的佳话。但地图上确实只有这一处标注,无奈之下,我只好硬着头皮拍一下几幅照片,写下一段文字,发了头条,可字里行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份别扭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赣州文庙
转机出现在昨天下午。我来到赣州市区的文庙参观,在“文庙历史沿革”展板上,一行文字赫然映入眼帘,“至今这一代还保存……夜话亭、廉泉等宗教文化古迹”。看到“夜话亭”和“廉泉”位列其中,连忙向身旁的工作人员询问具体位置。她起初也一脸茫然,思索片刻后忽然说:“你说的是不是赣州一中校园里的那处?我好像听老同事提起过。” 我立刻打开手机地图搜索,果真在赣州一中的校园内找到了“廉泉”的标注,那夜话亭应该就在其旁。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我当即决定前往。
两地距离不远,不一会儿我就步行到赣州一中校门口。只见出入门口的道路被隔离墩隔开,保安身着制服一脸严肃的站在大门口,校园内静悄悄的。询问得知,有关单位利用周末时间,借学校场地,正在举行国家公务员招录考试,无关人员一律严禁入内。
“师傅,麻烦问一下,校园里是不是有夜话亭和廉泉?”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就在里边。”保安点头回应。“那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进去看一眼?我大老远来的,就是为了寻访这处古迹。”我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可保安态度坚决:“不行啊,考试期间校园封闭,这是规定。你要是实在想来,等下午5点多考试结束后再来试试吧。”
此时不到下午3点,还好,我是晚上11:40的火车,还有时间,那就耐心等待。我在学校附近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心里却满是期待与忐忑。期待的是终于有可能见到真正的夜话亭,忐忑的是怕考试结束后依然无法进入。
终于挨到了5点多,身着各色服装的考生们陆续走出校园。我快步找到校门口那位保安。他这次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领我来到了学校传达室。 一位中年女同志站在那里,这位保安说,这是我们的领导(离开校园时,询问门岗得知,这位女教师叫刘东荣,是学校分管教务科研的副校长,系江西省第二批高中历史学科骨干教师)。我说明了来意, 她听完后笑着说:“没想到您对赣州的文化古迹这么上心!这处夜话亭是我们学校的宝贝,平时很少对外开放。您远道而来,我陪你参观一下吧。”我大喜过望。
这位女老师边走边介绍古亭的来龙去脉,很快在学校办公楼的一侧,一座传统中式六角八柱亭矗立眼前,与我昨天见到的那座红柱绿瓦的亭子截然不同。
屋顶是绿色琉璃瓦,飞檐翘角,带有典型的南方古建风格。亭柱为朱红色,搭配简单明快的彩绘装饰,显得古雅精致,厅内立有一块苏阳二公夜话图石碑,记录着苏轼与阳孝本的故事,画面里,苏轼(右侧长须者)与阳孝本(左侧拱手者)身着宋代服饰,相对而立、姿态舒展,线条清晰——苏轼头戴官帽、长髯飘逸,腰身前探;阳孝本则是隐士装扮,背手仰脸,两人四目相对,沉浸在一见如故的交谈中。画面传神,引人深思。
阳孝本(1039-1122),字行先。赣州上犹县安和乡莲花井村人。少时勤奋好学,29岁游学汴京(开封)上庠(即大学),因才华出众,学识渊博,被左丞蒲宗孟聘为西席(教师),但他厌恶统治阶层的骄奢专横,不久便辞职还乡。回家后他将家产一分为三,一份送给乡中师友,一份捐给赣州通天岩的寺庙,一份留给自己日常应急,然后便到通天岩隐居,号称玉岩居士。
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苏东坡被贬惠州途中路过赣州,拜访了阳孝本,两人在廉泉边通宵长谈,苏东坡诉尽宦海失意,阳孝本则以寄情山水劝他看淡得失,一夜长谈后,苏东坡郁结渐散,重新振作精神,写下“道不二,德不孤”的赞语,还欣然为廉泉题诗。后人在此建亭纪念这段交往,取名“夜话亭”。亭柱上的对联“照影廉泉无愧色,倚亭夜话有知音”,正是这段情谊的写照。后历经宋、元、明、清四代,夜话亭虽多次重修,却始终保持着最初的风貌,成为赣州文脉传承的重要载体。
亭子的后边就是“章贡第一泉”——廉泉,它始建于南朝刘宋元嘉年间(424-453年),传说因“一夕雷震、甘泉涌出”,且当时太守清廉,故得名“廉泉”。 现泉已不见喷涌,只存一口古朴整洁的圆形古井,水位很高,距地面不足半米,地基儿再低一点儿,水就能自然流出。井水清冽,游鱼摇摆,表明这里仍是一池活水,这井水的水源应该就是廉泉。
井圈为石质,周围用砖石和鹅卵石围砌;后方墙面上的“章贡第一泉”题字,是清代知府汪宏禧所题,旁边还刻有苏东坡的《廉泉》诗。民间有“廉者饮之甘甜、贪者饮之头痛”的传说,后来此泉成为“清廉”的象征。
那位热情的女老师,主动给我拍照后告诉我,赣州一中把校园建于此地后,就将这处古迹精心保护起来,成为师生们感受传统文化、传承君子之风的教育基地。
她说每年新生入学,学校都会组织学生来到夜话亭前,介绍苏阳二公的故事,参观有关展览,引导学生学习他们豁达处世、坚守本心的品格。许多毕业生在离开学校多年后,依然会专程回来,在夜话亭旁驻足沉思,回忆那段在传统文化浸润下的求学时光。“这处古迹不仅是赣州的文化瑰宝,更是我们学校的精神象征。”老师的话语中,满是对这处古迹的珍视与自豪。
虽是周末,这位老师说她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便和我挥手告别。校园里很静,我独自一人,在夜话亭与廉泉旁驻足良久,细细品味着这段跨越千年的佳话,感受着传统文化的魅力。这座藏在校园里的古亭,没有华丽的装饰,却有着最真实的历史沉淀和最深厚的文化底蕴。那些粗糙的青石、斑驳的彩绘、清晰的碑刻,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是任何仿制品都无法复制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又拍了一些有关校园文化的照片,便准备离开。夜话亭的灯光已经亮起,古亭的轮廓更加清晰,校园更显宁静恬淡。夜话亭就像一位淡然持重的老者,仍静静矗立在这里,守护着这片净土,见证着赣州的变迁,传承着千年的文脉。
再见了,令人回味的夜话亭;再见了端庄朴素的赣州一中校园;再见了,那位热情洋溢的中年女教师,感谢你们给我带来的美好记忆。
赣州一中校园内景
(2025年12月1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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