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多县，河源的人间

撰文｜路生

玛多县，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辖县，地处青海省南部，果洛藏族自治州西北部。其北依积石山支脉布青山，与都兰县相接；东部与兴海县、玛沁县毗邻；南与达日县、石渠县接壤；西靠曲麻莱县；西南则以巴颜喀拉山为界，与称多县相连。全县属高寒草原气候，一年之中无四季之分，只有冷暖之别，总面积25253平方千米。

“玛多”，藏语意为“黄河源头”。据汉、藏文献记载，远在新石器时期，黄河源头的河谷台地已有人类生息繁衍。从公元前四世纪末叶直至宋代，西北甘青地区的羌人历经多次迁徙，并与其他民族融合，逐渐形成了今日的藏族先民。1957年，由达日县、甘德县析置玛多县，1962年划归果洛藏族自治州管辖。玛多位于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腹地，是万里黄河流经的第一县，素有“黄河之源、千湖之县”的美称。境内湖泊星罗棋布，大小共计5849个，其中扎陵湖、鄂陵湖被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冬格措纳湖则被纳入国家湿地公园。

藏语里，“玛多”即是“黄河源头”。在这本源之意中，蕴藏着此地独特的文化习俗。生活在这里的藏族同胞忌食鱼、狗、驴、马肉。更令人称道的是，他们不用污言秽语骂人，玛多的藏语语汇中几乎找不到一句辱骂之词。在这里，语言仿佛秉承着源头之水的清澈戒律。即便发生争执，最激烈的表达往往止于沉默的怒视或急促的语调，那些侮辱性的词汇似乎已被高原的烈风与冰湖之水彻底净化。骂人被视为一种耻辱，骂人者非但不能在恶言中解恨，反而会遭到周遭的鄙视与讥笑。

如此洁净的语言，总让人联想到飘扬在黄河之上的“哈达”。哈达是藏族在馈赠及日常交往中表达礼节的物品，多为白色或淡黄色，宽五至六寸，长三至五尺。敬献哈达，是对他人最高的敬意与祝贺，是郑重与信用的象征。因此，哈达绝不轻易赠予，通常只在重要场合，面向尊贵的客人，或在男女青年订婚、冤家和解、至亲久别重逢等时刻，用以表示最崇高的友谊与敬意。

这洁净的语言、洁白的哈达，与当地一种高贵而独特的亲吻礼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河源之地往往不为人所细察的礼仪内核。玛多藏族有接吻的礼节，但并非以唇相触，而是以额头或脸颊轻轻相贴。此礼在老年人中尤为普遍。当久别的亲人、老友重逢时，他们以此礼传达亲爱之情。青年男女之间则不行此礼，它被视为一种专属岁月与深情的、静默而深沉的语言。

当两位老人缓缓靠近，以历经风霜的额头或布满纹理的脸颊轻轻相触时，没有声音，却仿佛交换了所有离别的挂念；无需言语，那肌肤传递的微温，便是最庄重的问候与确认。它剥离了青春的激情，只留下纯粹无染的亲情，如源头之水般澄明。这份克制与郑重，赋予其一种仪式般的高贵——情感因沉淀而醇厚，礼节因矜持而优雅。它不诉诸炽烈，却在无限的含蓄中，完成了对时间与情谊最深长的敬礼。

这份由洁净语言、神圣哈达与高贵额吻所构成的礼仪，像一阵温良而庄重的风，静静吹拂过玛多的草原与湖泊，最终融入了那片名为“星宿海”的天地奇观之中。星宿海，藏语称“错岔”，意为“花海子”。黄河行至于此，河面骤然展宽，流速变缓，水流四散漫溢，形成了大片沼泽草滩与难以计数、形状各异、星罗棋布的海子。这些海子大的过百立方米，小的仅数立方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宛如繁星坠地，“星宿海”由此得名。在这片碧绿的滩地上，生长着藏荔草、垂头菊、马先蒿、报春花等五十多种高原植物，织就了绿茵如毯的高寒植被。其间各色鲜花点缀，五彩缤纷，故又得“五花草甸”之美称，生长并映照着玛多人洁净的心灵。

语言、哈达与吻，洁净着玛多这河源的人间。而星宿海也并非遥在天上，它正是闪烁在河源之上的、藏族日常生活的映照。玛多藏族家庭多为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通常每户5口人左右。家庭中男子为名义上的家长，但若男人故去，即便儿子年幼，家长之位亦由其继承，然家中一切事务的实际支配与决定权，往往掌握在母亲手中。在劳动分工上，男子一般主外，负责放牧、缝制重要工具及对外交涉；妇女则承担打水烧茶、做饭、挤奶、打酥油、照料孩子、捻线拧绳等一切繁重家务，劳动强度极大。虽提倡男女平等，但在财产支配等权责上，妇女地位仍较男子为低。

玛多地区盛行招赘，女婿入门不受歧视。不论嫁娶，男女成婚数年后，通常会另立门户，独立生活，但大多选择距父母较近之处，以便随时照应。这一个个既独立又相依的家庭，恰如星宿海中那一个个既独立又辉映的小海子，星罗棋布，讲述着黄河源头的壮美，也散发着人间的温暖体温。

于是，玛多的不同便在于此：它将“源头”的意义，从自然地理悄然延伸至人文精神。这里不仅是万里黄河的地理起点，更像是一种纯净生活方式的源头。那近乎不说脏话的语言，是心灵源头的清澈；那慎重献出的哈达，是情感源头的郑重；那额首相触的亲吻，是敬意源头的温暖。当这些细密而坚韧的礼仪之风，吹过星宿海繁星洒落般的湖泊，吹过如繁星般既独立又相邻的家族帐房时，我们便看见了河源的人间——它并非不食烟火，而是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选择以最洁净的方式安放言语、情感与伦常，让生活像那里的水一样，始于明净，并努力持守明净。这，便是玛多给予我们的启示：一切的源头，或许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