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在九绵高速开通后的这个深秋,坐上了往陇南去的动车。这真是一趟恰逢其会的旅行。心里盘算着,从陇南到那魂牵梦萦的九寨沟,如今只需三个小时的车程了;而此刻,又正是九寨沟最斑斓的时节,那五彩的林子在想象里,已胜过世上一切的画图。我们此去,便是要赴这一场秋日的盛宴。至于陇南,我们决意住上一晚,好好地看一看它的秋——这于我,竟还是头一遭。
前几次来,印象是全然不同的。一回是春天,专为了裕河镇去的。满山满谷的油菜花,那黄是泼辣而明亮的,直晃人的眼。其间又错落着一垄一垄的茶园,那绿是沉静而温婉的。车子穿行其间,仿佛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梦境里往来。那一次,还在陇南的街市上,遇着了盛开的樱花,粉粉白白的一树一树,热热闹闹地挤在枝头,将一座小城点缀得像个初嫁的新妇。
还有一回是在盛夏,记忆里便只剩下一片无边的、汹涌的绿了,绿得人心里也跟着丰盈而潮湿起来。我想,秋天的陇南,总该是另一番光景了罢。那绿定然是褪去了,让位给红的、黄的,让它们与残存的一点绿意相互交错着,织成一块厚实而华美的毯子。
动车一出兰州城,窗外的景致便豁然开朗了。南边的山,不像北边那般赤裸着,显出枯索的土黄;而是被各样的树木满满地覆盖着。秋的笔触就在这里毫无顾忌地挥洒开来。那是怎样的一种铺陈啊!一片赭红,一片明黄,一片苍绿,仿佛打翻了的调色盘,却又和谐得浑然天成。它们一层一层地,顺着山势的起伏,向着远方漫溢开去,直铺到天边。

我看着窗外这流动的、盛大展览,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感触,便转头对他说:“你看,秋天的每一个周末,真的是不能辜负的。每到一个地方,看到的,竟都是这般不一样的风景。”
他正望着窗外,听了我的话,将目光收回来,落到我脸上,眼里含着些温柔的笑意。“是啊,”他应道,“不一样的时节,便有不一样的景致。你还记得那年春天我们去裕河,遇着的那场蒙蒙春雨么?”
我怎会不记得呢?那真是诗一样的雨。他接着说下去:“我们一路上,不知停了多少次车。就站在那山巅上,朝远处望。雨丝细细的,像扯不断的银线,远处的群山便在烟雨里朦朦胧胧的,只剩下一个淡青的、温柔的轮廓。近处呢,是那层层的茶园,给雨水洗过,绿得发亮。偶尔能看见山坡上,这儿一处,那儿一处,点缀着些白墙黛瓦的小院子。村庄旁边,是金黄的油菜花,还有开着粉红色花的樱树,各种颜色湿漉漉地交融在一起,真像一幅活起来的水墨画,叫人看得痴了。”
我笑着接口:“你那时还说,以后每到春天,定要来一次陇南呢。”
“是说过,”他点点头,神情里有些怀念的怅惘,“第二年,我们果真在五一前后又来了。那时节,陇南的樱桃正好熟了。一路上,看见人家的院前屋后,都种着樱桃树。那树上结的一颗颗果子,红得那样晶莹,那样饱满,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实在诱人得很。我们后来,竟情不自禁地走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和那主人一起摘起樱桃来。那樱桃的甜,是带着山野气的、纯粹的甜,直到现在,那味道仿佛还留在舌尖上呢。”

他的话,将我的记忆也勾了起来。我于是接着说:“还有那回,我们住在陇南的一家农家小院里。夜里下了一宿的细雨,听得人心里也润润的。第二天清早起来,到街上去走。雨后的山村,给一片薄薄的雾气笼罩着,远处的鸡鸣声、犬吠声,听起来也格外的清亮。再看那人家屋顶上,正升起袅袅的炊烟,是那种青青的、笔直的颜色,在晨风里慢慢地散开。那时候我们便感慨,这样的小村,真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了。”
是啊,在陇南,我们有太多这样的回忆了。到裕河镇的白沙沟去看那些灵巧的金丝猴,它们在林间腾挪跳跃,自在得像山间的精灵;到花桥村去,学着采茶人的样子,笨拙地撷取那枝头最嫩的芽尖,指间仿佛都染上了茶的清芬;又或是沿着阳坝的栈道,一直行走在幽深的山谷之间,听着脚下溪水潺潺,看着头顶一线蓝天……
我们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那些过往的出行,那些点点滴滴的琐碎欢愉,原来都好好地藏在记忆的深处,从不曾褪色。也正因了这些,我们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停留,像探望一位老友。
或许有时候,令我们流连的,不单是眼前的风景,更是那陪着看风景的人,以及那一路上的絮絮低语。几个小时的行程,便在这闲谈里,变得既短暂,又分外的温馨了。
到了陇南,安顿下来,天色已近黄昏。肚里有些空落,自然是要去寻些当地的美食来慰藉的。洋芋搅团是必定要品尝的。那蒸熟的土豆,被反复捶打成极其柔韧的一团,浇上酸辣醇厚的酱汁,入口是糯糯的,带着一股朴素的香甜。还有那浆水面,面是爽滑的,汤是清冽而微酸的,吃一口,一路的劳乏仿佛都给这酸津津的滋味涤荡去了。

我们寻了家干净的小店,相对坐着,慢慢地吃,慢慢地聊。窗外的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去,店里的灯光便显得愈发温暖起来。时光在这里,仿佛也放慢了脚步,变得缓慢而黏稠,将我们温柔地包裹其中。
吃过晚饭,我们信步走到白龙江畔的滨江路上,预备消一消食。这条路,我们是走惯了的,每一次来,总要到这里走一走。
此处的风物,总带着些南国的意思。那些高大的树木,在北方怕是早已凋零,在这里,却依然撑着翠绿的、华盖一般的树冠,只是那绿,在夜色与灯影里,显得深沉了许多。道旁种着的樱树,叶子已全然变了颜色,是一种沉静的、暗暗的降红色,像凝固了的陈年葡萄酒。

岸边的芦苇,最是知秋的,已早早地白了头,一丛一丛的,在微凉的风里轻轻地摇曳,那顶上的芦花,看去蓬蓬松松的,像一团团温柔的梦。路旁的花坛里,许多不知名的小菊花,却还在开着,黄的,白的,紫的,依旧是一副争奇斗艳的模样,在这深秋的夜里,显出几分倔强的生气。
晚风吹到脸上,已带着丝丝的、确切的凉意了。我们不说话,就这样缓缓地并肩行走着。一周的奔忙与疲惫,仿佛都随着这不疾不徐的脚步,随着这江上淡淡的晚风,一点一点地消散开去,融进这陇南宁静而斑斓的秋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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