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丘古城出来,车子便向着那片传说里的水乡去了。心里原是有些嘀咕的,中原腹地,四望坦荡,如何便能生出个“江南”来?待得近了,迎面一座重檐巨幅的牌坊,蓦地压到眼前来,才觉出气象的不同。那坊极高,仰头望时,朱红的柱,青灰的瓦,斗拱层层叠叠,仿佛托着的不是檐角,而是一整片沉甸甸的旧日光阴。
一面大书“朱仙古镇”,一面是“启封故园”四字。“启封”,念着便有金石声,,似开启尘封的印信,也似揭开史册的序章。
在八朝古都开封的南郊,朱仙镇入口处,矗立着一座形制罕见的四面牌坊,悄然凝视着往来的光阴。如果说前方那座恢宏的大牌楼是开封千年历史的磅礴序章,那么这座宽、深皆十米有余,高逾十一米的四面牌坊,便是专为朱仙镇谱写的一首凝练史诗。它不单是一座建筑,更是一尊立体的史册,以石为纸,以刻为墨,将古镇的魂魄分四面镌刻,静待后人解读。
穿过巍峨的大牌楼,踏上青石板路,这座四面牌坊便静立于前。它敦厚而庄严,每一面都承载着一个迥异却相连的梦。东面的匾额,赫然是“漕运码头”。石雕之上,仿佛能见千帆竞渡,万商云集。朱仙镇因贾鲁河而兴,自唐宋便是勾连南北的咽喉,明清时更臻鼎盛,成为“南船北车”的转运中枢,跃居天下四大名镇之首。那“纳南吐北,千帆竞驶朱仙渡;卸东装西,万商蜂拥运粮舟”的楹联,道尽了彼时舟楫如梭、昼夜不息的滚滚红尘。转到背面,“商埠重镇”四字,则是那段黄金岁月最坚实的注脚。
目光北移,“朱仙大捷”的匾额携着一股凛冽的沙场之气扑面而来。这一面,属于英雄。南宋绍兴十年,岳武穆挥师北进,其子岳云与何元庆、严成方、狄雷四员猛将,各执金、银、铜、铁八柄大锤,在朱仙镇外如雷霆般冲入敌阵,直杀得金兵魂飞魄散。“仰天长啸,三十功名尘与土;壮怀激烈,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的词句刻在柱上,那壮怀与激愤,似乎仍在这石头的肌理中奔腾。背面的“精忠报国”,与其说是匾额,不如说是一面照耀千古的民族心镜。
西面流转的,是人间烟火里的斑斓愿景。“年画鼻祖”的称号,朱仙镇当之无愧。早在《清明上河图》中,便可寻见门神画铺的踪影。明清鼎盛时,镇上画坊逾三百家。这一面的石雕,定格了“马上鞭”、“福禄寿”等经典年画的祥瑞造型。那浓烈鲜活的色彩虽已化为青石的质感,但“迎祥纳福”的背面题额,却揭示了这些图案深植民心的朴素理想——驱邪避秽,守望安康。
最后是南面,“豫剧之源”四个字,仿佛能听见锣鼓梆子的铿锵与唱腔的婉转。祥符调于此发轫,成为豫剧的母体和正韵。那“锣鼓梆子,五花八门蒋许门;生旦花脸,南腔北调祥符调”的联语,活画出一台热闹的民间大戏。背面“中州音韵”的匾额,则将其提升至一片土地乡音与文化认同的高度。这四面,一面是经济的命脉,一面是英雄的脊梁,一面是民俗的画卷,一面是艺术的心声。它们共同托起的,正是朱仙镇独一无二、沉甸甸的历史星空。
穿过这石坊,确如跨过一道时间的门限。坊心内置一碑,苔痕斑驳,铭文漫漶,恰似历史本身——有些细节已然模糊,但那浑然的重量与质感,却愈发清晰可触。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将漕运的喧哗、战场的雷鸣、年画的彩韵、戏台的笙歌,都收束于一身,化作无言的矗立。
远处,是启封故园重现“镇在水中、水在镇中”的当代努力。而这四面牌坊,就像一位沧桑而睿智的史官,立足于新旧之间。它提醒着每一个来访者:眼前这碧波曲桥、粉墙黛瓦的“中原水乡”景致,其下深深埋藏的,是一条名为贾鲁河的黄金水道,是一段“万商蜂拥”的商业传奇,是一腔“精忠报国”的铁血丹心,是一卷色彩浓烈的民间艺术史,也是一脉流淌在戏词里的中州正韵。
它不仅仅是对过去的概括,更是一座桥,连接着朱仙镇风云激荡的往昔与它正静静书写的未来。
坊心内置一碑,名曰“乾隆巧断文字狱碑”。此碑静立石坊中央,其名目本身,已是一段引人探究的公案。细辨碑文,所述乃乾隆年间一桩轶事:盛世巡幸之际,天子微服至此,恰遇镇中一塾师因题写亭联“隐者一介,偏搅天下风云;兵家一人,并制六国安危”而被诬谋反,阖家系狱,冤屈难申。乾隆闻之,非但未加罪责,反挥毫另题一联:“知奇谋,知兵法,一生只隐居山川,先生乃做横之势;论国策,论时局,两代皆席卷天下,弟子传后世之名。”联语巧妙转化原句锋芒,既赞鬼谷子师徒之才,又明其隐逸本心,一场无妄之灾遂得以化解。碑文故事,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是在彰显帝王偶发的明察与机智,却如一枚透明的文化切片,映照出“康乾盛世”文网森严的底色,以及士民在颂圣文化下战兢求存的逼仄处境,与时下“遥遥领先”派的文化心态没有二致。
这方石碑的存在,为这座礼赞精忠、漕运、年画与豫音的四面牌坊,注入了一重微妙而复杂的维度。它仿佛在提醒观者:历史的肌理,从不只有热血、繁华与欢愉那明亮的一面;其经纬深处,同样交织着庙堂心术的幽邃、文祸的寒意,以及个体命运在宏大叙事中的脆弱与偶然。它将一段关乎恐惧与侥幸、权力与文字的记忆,轻轻置入朱仙镇的公共记忆场,让那些辉煌的概括,因此而获得了一种更为沉静、饱满,乃至耐人深思的历史质感。
广场旷远,一堵素白长墙如巨幅宣纸铺展。墙上只四个墨字:“精忠报国”。墨色沉如铸铁,笔力裂石穿云,仿佛从民族血脉最深处淬炼凝结,又似千年岁月风干后犹自灼烫的血痕,凛凛然透着不可逼视的威严。静立其前,胸中骤震,恍惚间金戈铁马破空而至,“还我河山”的怒吼犹在耳畔翻涌;刹那间热血奔沸,天地寂然。这堵沉默的墙,俨然成为那四面牌坊上“朱仙大捷”最深沉、最铿锵的注脚。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临河是一座精巧别致的廊亭。那亭上悬挂的匾额,醒目地题着“聚仙亭”三个大字。
仙人何在?忽然想起,春秋时此地正是义士朱亥的故里。他椎杀晋鄙,助信陵君救赵,后被尊称为“仙”,这片土地因而得了魂魄,得了姓名。
目光流转,却见一旁静默地停着一辆古旧粮车,车上齐整地堆着仿古的粮垛。不远处,一座木牌坊悄然立着,坊上字迹清晰:“朱仙镇启封大粮仓”。至此,忽然明白——那餐霞饮露的仙家固然难觅踪影,而朱仙镇的“仙”,却或许正藏在这实实在在、养育万民的粟米仓廪之中,栖身于这温暖而质朴的人间烟火深处。
顺着河岸走。又是一座石坊,题着“恩德济民”。湖边的码头上,堆着些写有“漕粮”、“布匹”字样的货箱道具,有乌篷船静静泊着,仿佛一声吆喝,便会解缆启航,驶向那不复存在的、樯橹如林的繁华里去。
千总署的衙门前,一对石狮缄默不语,庄严肃穆。高悬的匾额之下,衙署仍以一种巍峨之姿,傲然秉持着明清武官的赫赫威仪。
漫步至戏台前,抬眸凝望那额枋上书“马上封侯”四字。恍然间似锣鼓方歇,笙歌犹绕画梁,似在诉说着戏台上曾演绎过的悲欢离合、人间万象。
路转水回,眼前陡然矗起一座极高的楼阁,这便是昔日的验粮楼了。凭栏遥想,多少粮船曾在此处停泊,官家的斗斛冷冷探入袋中,木尺轻轻划过谷堆,一量一划之间,便裁定了一方水土的丰年与饥岁,也量尽了民间百态的喜忧。
如今楼空人寂,其历史使命早已终结,唯留下一副临水而立的骨架。
拾级而上,倚着斑驳朱栏,脚下水道却已非当年通江达海的贾鲁河。黄河一次改道,抽走了它的魂魄,只余这纤秀如园林池沼的静水,空漾着旧日“南船北车”的残梦。这梦,倒也做得精巧。
登楼远眺,水天相接之处,层层倒影相互交织,色彩在波光里缓缓晕染,如淡墨长卷徐展,晕染出一片空灵悠远之境。
最惹眼的是远处那座五孔石桥,静静卧在水上,将一道舒缓的弧轻轻划开天光与水色。桥名“状元”,想来总寄托着无数寒窗士子“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远梦和“云路鹏程”的希望。
独立桥心,秋意已悄然漫上枝头,岸边的树丛绿意未褪,却已渗入几缕赭黄与淡红,像是谁在青绿底色上,用蘸满清水的笔尖,轻轻点染出的朦胧水渍。
粉墙、黛瓦、翘檐、疏影,安然栖落清浅水镜之中;风来影颤,碎了又圆,圆了复碎——确有几分江南娟秀气质。
只是这韵致里,总比那小桥流水多了一重中原大地的平旷与苍茫,那是一种铺展在天地之间的、无声的寂寥,仿佛岁月在此也放慢了脚步,变得悠长而清淡。
这里的秋色别有况味。岸树疏影参差,叶色半染秋红;粉墙黛瓦,亭台水榭,一一倒映在清泠泠的波光里,随着水纹微微晃动,静美中确有几分乌镇的韵致。只是这韵致深处,总比江南水乡多了一重中州大地独有的厚重与悠长。
古街尽头,静立着“封启故园状元府邸”。
仰望府邸层叠的屋顶,飞檐勾连,如群鸟展翼,在空中交错、呼应、流转。它们并非静止的构筑,而似有了灵性的姿态——高扬者如挥洒旷世的才情,低垂者若守护岁月的密语。这一檐一宇之间,流淌着建筑自身的韵律,也仿佛藏着工匠手下无声的诗歌。
飞檐细处,可见匠心雕琢。边缘饰以云纹,飘逸如轻岚出岫;间以龙纹盘踞,威仪暗涌,似呼应着昔日主人的身份;再缀以缠枝花卉,柔婉生动,为庄严的轮廓添上一缕明媚。纹样皆栩栩如生,在光阴中静默生长。
阳光流过,琉璃瓦上泛起一片粼粼金晖,宛若星辰栖于檐上。风来时,檐角铜铃轻响,其声清越,似在低语一段尘封的旧事。立于府前,恍见当年状元郎衣锦荣归,骏马轻驰,宾朋盈门,欢声绕梁。数百年岁月悠悠,府邸主人早已隐入历史纵深,惟余这重重飞檐相扣相守,如时光本身勾连不绝,成为古镇一处厚重的文化印记。
信步前行,缓缓穿过那座挂满祈愿牌的鹊桥。祈愿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声响,似在低诉着人们心中的期许与愿景。当最后一块祈愿牌在身后渐渐模糊,脚下已然踏上了“朱仙镇桥”坚实的桥面。
行至桥头处,一座园亭映入眼帘。此园亭造型雅致,古色古香,其上匾额以古朴字体题着“博弈”二字,似在静静诉说着关于智谋与策略的故事,引人遐想。
不禁想,这镇子本身,何尝不是历史一位弈者呢?与天博,与地博,与命运博。春秋时,这里或许只是勇士朱亥的乡里,他一怒椎晋鄙,助信陵君救赵,成就了侠客的传奇,自己也博得个“仙”名,让这片土地有了魂。宋时,岳武穆在这里搏来一场“朱仙大捷”,马蹄声碎,锐气直欲吞尽胡虏,那是民族血性最为炽烈的一搏。到了明清,它又与黄河、与漕运相博,博来了“四大名镇”的鼎盛冠盖,二十万商贾云集,南北货殖流通,那是人间烟火最为鼎沸的一搏。然而黄河这对手太强,一子落下,河道湮灭,满盘繁华便如烟云散。今日所见的“启封故园”,粉饰一新,整洁得有些陌生,大约是今人又与遗忘博了一局,硬生生从时光深处,打捞出这一角倒影。
思绪缱绻间,不知不觉,脚步已然踏入吉庆街。街道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抬眼望去,一座木楼格外引人注目,它周身披红挂彩,喜庆的氛围扑面而来。
楼前高悬的匾额之上,“刘府大喜”四个大字笔力雄浑、熠熠生辉,似在向世人宣告着这户人家的盛事。一条红地毯自门内蜿蜒迤逦而出,宛如一条红色的绸带,在地面上勾勒出一道喜庆的轨迹。
目光越过红地毯,街道对面两座亭子相对而立。一座名为“夏荷”,仿佛让人看到夏日池塘中,荷花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散发着淡雅而迷人的芬芳;另一座名为“秋菊”,好似能瞧见秋日里,菊花傲霜绽放、千姿百态,尽显坚韧与高洁之态。
热闹是仿古的热闹,喜庆是布置的喜庆,静悄悄的,没有宾客,也没有笙箫。这寂静,却比喧闹更让人心安。真实的、活生生的历史,何尝不是在这般寂静的代谢里,一天天沉淀下来的呢?
离开时,又望了一眼那座最大的牌坊。它沉默地矗立在渐起的暮色里,像一个巨大的句读,分隔开两个世界:外面是车马匆匆的今时,里面是波光潋滟的旧梦。镇子还在建设中,许多地方仍围着挡板,但已然值得一看了。它告诉你的,并非一个完满的、栩栩如生的过去,而是一个民族如何执着地,在一条已然干涸的河床旁,一遍遍重温着关于流通、关于富庶、关于忠勇与生存的集体记忆。那记忆,便如这水中的倒影,风浪过后,总会慢慢地,自己圆回来。
(2024年11月18日草成于开封2025年1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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