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和他最爱的事,便是在周末跳上一列开往远方的列车。我总偏爱那靠窗的位置,仿佛独占了一方与世界温柔告别的舞台。
身子安稳地陷在座椅里,目光却早已飞出窗外,看着那些熟悉的楼宇、街道、远山,一点点地,不情愿似地向后退去,终至模糊,化为一片流动的色彩。一周的忙碌,案牍的劳形,以及心头积攒的些许尘埃,仿佛也在这平稳的滑行中,被悄无声息地抖落,遗弃在那渐行渐远的城市身后了。

车厢里是嗡嗡的、令人安心的低响。我们的话并不多,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话题是散漫的,像窗外舒卷的云。有时是沉湎于上一次旅途的美好回忆,那山间的雾气,或是海边的夕阳;更多的时候,则是憧憬着下一次未知的抵达,地图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便能引出无限的遐思。这闲谈的空隙里,便满是舒适的静默。
一种美好的、慵懒的氛围在我们之间,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静静地弥漫着。我们从不刻意去看时间,因为在踏上旅途的那一刻起,分分秒秒便都成了美好的序章,无需催促,也无需挽留。

这个周末,三个小时的光景,列车便将我们从兰州的尘嚣,带到了陇南的秋意里。而后,我们沿着新开通的九绵高速,向着那个名唤“嫩恩桑措”的秘境而去。“嫩恩桑措”,这是藏语,意为“仙女沐浴的地方”,人们也唤它作神仙池。单是念着这个名字,舌齿间便仿佛萦绕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仙气,令人心向往之。
同行的芒果告诉我们:“去往嫩恩桑措,要攀爬二十八道盘山路,车子得在这山间慢悠悠地转上一个多小时呢。”我听了,非但不觉得道路崎岖,心底反倒生出几分隐秘的欢喜——这样,我们便可仔仔细细,将这一路的风景,看个够了。

果然,车子如一只甲虫,开始在山峦的褶皱里缓缓盘旋、上升。窗外的景致,也随之铺陈开来,像一轴徐徐展开的巨幅画卷。远处的雪峰,起初只是天边一抹羞涩的白,随着海拔一点点地提升,它便愈发清晰地耸立在眼前,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清冷的光。
山坡上,是深秋尽情挥洒的笔触。那是一片怎样热烈的斑斓啊!深红、赭石、金黄、苍绿……它们毫无章法,却又无比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仿佛山神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典,将他所有的华服都铺展了出来。
芒果说:“前几日这里刚落了雪,昨日才放晴的。”难怪这天空,蓝得那般纯粹,那般透彻,像一块刚刚被拭去尘埃的蓝宝石。几团白云,像是被风吹散的棉絮,悠悠地、懒懒地飘移着。
当车子终于停稳,我们步入这片秘境时,一种太古般的寂静便包围了过来。大山深处的嫩恩桑措,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放大,以及偶尔几声不知来自何处的、清越的鸟啼,反而更衬得四下寂静。
深秋的午后,阳光不再是夏日那般泼辣,变得温和而澄澈,它轻纱似的撒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上,给那本就斑斓的彩林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而这所有丰富的色彩,都一丝不差地,倒映在脚下那一汪汪宁静的湖泊里。

我们踏上了蜿蜒于林间的木质栈道。栈道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叶子,厚厚的,像一层柔软的地毯。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在这寂静里,竟显得分外清晰而悦耳。当我转过一个弯,猛然望见一个深秋的海子如此碧绿、又如此蔚蓝地呈现在眼前时,我几乎要屏住呼吸。我怔怔地注视着那湖面,竟久久不愿离去。湖水是那般沉静,那般通透,宛如一大块凝固了的、凉沁沁的碧玉。水边一棵树的倒影,清晰地印在水中,树上的叶子或黄或红,在水里也成了另一个斑斓的世界,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在这一刻模糊了。我仿佛也成了那水中的一棵树,愿将魂灵沉浸在这无边的碧色里。

风中弥漫着丝丝的凉意,沁人心脾。我和他就这样缓缓地行走着,谁也不愿打破这份宁静。他时不时会停下脚步,将身子依靠在一棵苍劲的古树上,凝神眺望远处的雪山,以及雪山在湖中的倒影。许久,他轻声说:“我真想所有的时光,就停驻在此刻,停驻在这深山的碧波绿水之上。就像湖面上那片落叶,悠然而自由。”
我听了,笑了笑,指着湖畔一棵身形秀挺的小树说:“那我更愿意是它,日夜在这湖畔,留下自己的倩影。”
一旁的芒果也笑了,打趣道:“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呢,和这样的山、这样的水在一起,我们也都沾上仙气了。”

当我们彻底安静下来,整个山林似乎也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在这片无边的寂静之中,我们仿佛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那是生命与自然最直接、最坦诚的对话。
忽然,一缕阳光,像一支金色的箭,从松林茂密的缝隙间斜斜地射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照在我们的脸上,暖洋洋的。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此刻,我不去想明天会怎样,只想静静地,活在这当下的时光里,陶醉在这饱含负氧离子的、甜净的空气里。”

有微风吹过,树梢轻摇,几片叶子便随着风声,缓缓地、依依不舍地从枝头飞落。它们轻灵得像一只只彩色的蝴蝶,盘旋着,舞蹈着,最终落在如镜的湖面,落在厚厚的落叶堆上,也有一枚,轻轻地,停在了我的肩头。
我不禁低低地欢呼一声,像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红叶,将它举到阳光下。阳光穿透那薄薄的叶肉,清晰地照出里面纤细而繁复的脉络,那一条条延伸的线,仿佛是它一生的故事,是它生命的轨迹。

行走间,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湖泊,从树木的缝隙间跳跃着映入眼帘。芒果总是不停地、由衷地赞叹:“真美呀!真美呀!”那湖面的颜色,是调色盘上也难以调出的奇幻,它倒映着周围丛林所有的色彩,也收纳着蓝天与白云的身影。若视线能穿透那澄澈的湖水,便能看见水底静卧了千百年的枯木,它们的骨骼已被岁月钙化,成了这仙境里永恒的雕塑。
千百年来,这些山,这些湖,这些树木与花草,便一直如此美丽地、沉默地静守着这片风景。而我们,不过是偶然闯入的、匆匆的过客。然而,即便是这短暂的一瞥,也足以在我们的记忆里,刻下难以磨灭的印痕。
所以,每一个周末,我们不辞辛劳,不远千里的奔赴,不就是为了换取这样的片刻么?在这一刻,所有奔波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心底的安宁,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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