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抵达高家台村的方式,更像是一次寂静的朝圣。黄昏的光线,正以画笔的姿态,为这个悬挂在崖壁上的村落勾勒金边。石街、石院、石墙、石板场……目之所及,一切的肌理都源于大山本身的骨骼。然而,与这份古老沉静形成奇妙对话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松节油气味,是巷角随处可见的、正对着巍巍太行支起画板的身影。那一刻我恍然:我闯入的并非一个静止的古村落,而是一座巨型的、活着的露天美术馆。这里每一块沉默的石头,都在聆听色彩的呼吸。
太行风骨与生存智慧:镶嵌在山崖上的石头史诗
高家台的底色,是人与严酷自然达成的千年和解。村庄原名“高圪台”,因其坐落于陡峭崖壁之上而得名。在交通闭塞、物资匮乏的年代,智慧的祖先没有与太行山对抗,而是选择了最谦卑也最智慧的方式——向山索取,与山共生。
于是,便有了这令人叹为观止的“石板岩民居建筑群”。村民们从山体开采页岩石板,直接用作屋顶的瓦、墙体的砖。行走村中,石阶、石磙、石磨、石碾举目可见,就连晾晒谷物,也直接在宽阔的石板上进行。这些建筑毫无雕琢的匠气,却与背后雄奇的山峦峭壁浑然一体,成就了“家家石板房,山山不一样”的独特地貌奇观。这种极致质朴、充满原始力量感的美,是太行山民生存哲学的物化,也恰是后来吸引无数艺术目光最原始的引力。
画笔点亮的转折:从“出走”到“归来”的艺术振兴之路
然而,这份天成的壮美,也曾长期陷于沉寂。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由于资源短缺、交通落后,高家台村深陷贫困。人口从430多人锐减至不足200人,年轻人纷纷下山谋生,村庄一度濒临“空心”。转机发生在2003年,一位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带领学生采风时,偶然发现了这里。他们震撼于北方山峦的雄奇与江南云雾般的诗意在此交融,高家台“南北兼容”的特质,首次被艺术的眼光真正看见。
这次邂逅,像一束光,照亮了另一条出路。深受“红旗渠精神”滋养的村民,开始发扬不等不靠、艰苦奋斗的传统。他们主动出击,拓展写生基地,完善基础设施,邀请高校师生前来。从1998年村干部杨增福主动邀请安阳师范学院美术系师生,并成功接待第一批130人开始,“写生经济”的种子便已萌芽。此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美院等八大美院及全国200余所高校相继在此设立写生基地。高家台,这个曾经籍籍无名的深山小村,一跃成为闻名全国的“画家村”和“中国画谷”的核心。
新生的村庄:艺术产业链与“草根画家”的日常
如今的高家台,已形成一个充满活力的艺术生态圈。村里现有32家写生基地、民宿及农家乐,配套有5家画材超市。曾经外出谋生的村民纷纷返乡,修民宿、开饭店、办文创店。像“艺境太行”这样的民宿,由老石屋改造而成,坚持“修旧如旧”,保留木制门亭和凹凸石墙,吸引着慕名前来的游客。
更动人的是艺术对村民本身的滋养。村里诞生了独特的“草根画家”群体。村民杨文生,原本从未学过画,在常年照看写生基地的过程中,捡起学生们废弃的颜料画笔自学,一画就是二十多年。他的故事并非个例,浓厚的艺术氛围让许多村民拿起画笔,用最质朴的方式记录身边的山水家园。
当夜幕降临,写生者们收起画板,村落复归于石头的宁静。我住在改造过的石屋民宿里,触摸着冰凉而坚实的墙壁,仿佛能触碰到这个村庄的过去与现在。高家台的故事,是一部由石头写就的坚韧史诗,更是一幅由万千画笔共同绘就的振兴画卷。它告诉我们,最美的风景,从来不只是自然的馈赠,更是那些不甘被命运框定的人们,用智慧和汗水,为自己家园重新调出的、最鲜活明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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