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雷圣初
车子在沥青路上颠簸着,车窗外的稻田像金黄的绸缎一路铺展到天边。
我忽然瞥见那一簇倔强的明黄,就在水塘边的土坡上,迎着秋风轻轻摇曳。
同行的老章笑道:“这野菊倒是比人还知晓时节,白露刚过就急急地赶来装点秋光。”
这里是兰溪的凤凰湖,浙西丘陵间的一颗明珠。湖不大,却因着四周层叠的“人工梯田”而显得格外幽深。明真山平了,石鼓山也平了,“旱改水”,造就了高低起伏的风景。
野菊就散生在湖岸的坡地上,星星点点的,像是秋姑娘不慎打翻的胭脂匣。
“停一停吧!”我终究忍不住开口。
老章与我都是本地人!唯一的差别就是他是隔壁村的书记,而我是九六年,因就学转户口的“新农人”。
他将车熄了火,指着不远处:“前头有片老菊丛,领你去看看。”
其实,我心里是很不屑的。虽然他年纪比我大,但这里的山、树,还有水,老章不一定比我熟!
九六年前,我在凤凰湖生活时,这湖,我可以游一个遍,不带歇力!湖边种瓜果的说:只要我不糟蹋,果园我可以当自家的!现在想来,我可能是他们眼里的“凹糟鬼”!惭愧!
我们踩着松软的泥土往湖边走。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不像桂花那般甜腻,倒带着些清苦的草叶气。
转过一个弯,果然见着大簇的野菊,密密匝匝地开在向阳的坡面上。花瓣是那种饱满的明黄色,花心却透着青绿,在秋阳下泛着细碎的光。
“这可是我们这儿的宝。”老章蹲下身,轻轻抚过一朵半开的菊苞,“从前我娘总在这个时节来采菊,说是‘秋菊入馔,百病不犯'。”对了,他妈妈跟我奶奶属于“忘年交”。今年六月,我奶奶94高龄“寿终”时,也来祭奠了。
凤凰湖的野菊与别处不同,因着湖水的润泽,开得格外饱满。从前村里人都会来采些嫩尖,或泡茶,或入药,剩下的就由着它们自开自落。
“现在年轻人都进城去了,认得这菊的好的人,越来越少了。”老章叹了口气,手指却极温柔地拨开层层叶片,露出藏在底下的一朵并蒂菊。这个“章”,总喜欢“倚老卖老”,他可能不知道我奶奶是“懂草药”的。其实我对“畲医畲药”,也略懂。
我俯身细看,每株野菊的姿态都不尽相同:有的昂首向天,有的低眉顺目,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孑然独立……最动人的是那些生在石缝里的,根系紧紧抓着贫瘠的土,却依然开出灿烂的花。
TNND,这不就是我们这些“牛马”么?为了生活,故作坚强!生存的“字典”里,没有“容易”二字!
“你看它们……”老章若有所思,“生在湖边的不骄,长在石缝的不怨,该开花的时节,拼尽全力也要开出一朵像样的花来。”
这话让我心头一动:这些年来的奔波,常常为着些许得失或喜或悲,倒不如这山野间的菊花懂得生命的真谛。
我们沿着湖岸继续往前走,几个农妇正在菊丛间忙碌,腰间挎着竹篓,手指翻飞间,一朵朵菊花便轻轻落入篓中。
“这是在采茶菊。”老章说,“把菊花和今年的秋茶一同焙制,做成菊茶,冬天喝最是暖胃。”
我真的无语!他是“粗人学细相”!从来只认8+1,不喝茶!还说啥“茶菊”,是“菊米”好不好?!哎……
一个包着蓝花头巾的妇人听见我们说话,抬头笑道:“章叔来得正好,帮我们把这些篓子搬到大晒场去吧!”
我这才注意到,湖岸高处有一片平整的晒场,竹席上铺满了新采的菊花。秋阳暖暖地照着,那些金黄的花瓣渐渐收拢。
老章一边帮忙搬竹篓,一边跟我说起他童年采菊的趣事。那时他们这些孩子最盼菊花开的时节,因为可以名正言顺地逃学帮家里采菊。其实哪里是帮忙,分明是借着采菊的由头在湖边嬉闹,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凤凰湖的菊花开了,孩子们的魂儿就丢了。
我捧起一把晒得半干的菊花,那股清冽的香气直透心脾。
忽然想起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眼前这景象,比诗里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热闹。
老章像是看透我的心思,轻声道:“我们农人采菊,为的是过日子。日子过好了,情致自然也就有了。”
是啊!这些在田埂湖畔劳作的人们,何尝不是用最质朴的方式,践行着“诗意地栖居”?
日头渐渐西斜,湖面泛起金色的波光。野菊在夕照中显得愈发温暖,我们沿着来路往回走。
暮色中的野菊收拢了白日里的张扬,变得内敛。偶尔有晚归的蜜蜂还在花间流连,翅膀振动的嗡嗡声衬得四周愈发宁静。
经了霜的菊花会更好看!下月初,可能花瓣会透出些紫红色,像醉了酒的美人。下个月,我还会再来,一家三口!
回到车旁,老章掏出个布包:“给你包了些菊花带回去,晚上泡水喝,能安神。”
我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布包,忽然明白为什么这里的野菊格外不同:它们不只是野生的花,更是这片土地的记忆,是湖畔人家世代相传的烟火,是忙碌里,日渐稀有的从容。
无论在怎样的境遇里,都要认真地活,努力地美,从容地老去。
凤凰湖畔的野菊,不问来路,不计归期,只是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热烈地开放。
是的,你我也一样,不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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