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传东
走出火车站时,外面有些轻雾。站前广场的路灯散发着幽幽的光亮,虽然已是秋季,但湘东北的这座小城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不知道是不是兴奋的心情使然。顾不上跟来接站的军湘兄寒暄,便在我的要求下,驱车朝着那处久负盛名的景观赶去。
车子刚停稳,我便急不可待下了车。这是城市西部的一处湖畔,湖的周边悄无声息,整座湖好似仍在沉睡当中。湖面上水汽弥漫,看不见那种“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崖”的雄伟气势。湿漉漉的空气中,一团团的水雾在眼前飘浮升腾,忽浓忽淡,远远望去,湖东岸那座恢弘壮美的盔顶式建筑,笼罩在雾中,时隐时现,若隐若离,撩人心魄。
这里是被明代诗人魏允贞赞誉为:“洞庭天下水”的洞庭湖和“岳阳天下楼”的岳阳楼。
从湖畔走到岳阳楼公园大门时,雾已渐渐散去。一踏入景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五朝楼观。五座微缩的岳阳楼模型,清秀典雅,分别展现出岳阳楼在唐、宋、元、明、清五个朝代的建筑风貌,离五朝楼观不远,是双公祠,祠内范仲淹与腾子京的铜像分别坐在桌案两侧,两人面色刚毅、严峻,仿佛在倾心交谈着民生、叙说着忧与乐。
岳阳楼能够闻名海内外,腾子京和范仲淹两位大贤功不可没。当年,腾子京在重新修建岳阳楼之后,致信同科进士、挚友范仲淹,希望他能为岳阳楼留下点文墨,以飨后人,范仲淹欣然接受,他在仔细观赏腾子京寄来的《洞庭秋晚图》后,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从此,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岳阳楼开始扬名天下,四海皆知。
面积达二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的洞庭湖,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却不是眼前这般静谧平和的模样,那时的湖面之上,常常充斥着刀光剑影,是厮杀震天、鼓角铮鸣的古战场。
东汉末期,曹魏、蜀汉与东吴三国争霸。东吴水军大都督鲁肃奉命镇守巴丘(岳阳)城,为抵御曹操军队进攻,鲁萧于建安20年(215年)在巴丘西门这片宽阔的湖面上,建立“阅军台”,用以指挥训练水军。晋朝以后,“阅军台”由单一的军事用途,逐渐演变成兼具军事与观赏功能的楼阁式建筑。唐开元四年(716年),此楼开始被称作岳阳楼。从阅军台到岳阳楼,历经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数个朝代,几百年的风雨侵蚀与战火摧残,期间虽有过几番零零散散的修葺,但作用不大,就像旧衣衫上打的补丁,容颜与气势尽失。尤其是到了宋代,岳阳楼楼更是破败凋敝、惨不忍睹。
北宋庆历四年(1044年)的春天,命运多舛的腾宗谅(字子京)受朝廷内部两派斗争的累及,由京城被贬到虢州(今河南灵宝境)不到一年时间,再次被贬到远离汴京的岳州(岳阳)任职。
初到岳州,腾子京的心情是极其低落沮丧的。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正如“淫雨霏霏,连月不晴”。这种情绪,不仅仅是因为被贬职,更是为朝廷中无休止的党争内耗而担忧。这位出身于河南洛阳的寒门士子,自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入仕以来,以中原人率直坚韧、忠义厚道的性格,安安分分做官,仕途却屡屡不顺,因各种原因数次遭贬。而这次被贬,则是沾了感情笃深的盟友范仲淹的“光”。
宋仁宗时期,国库空虚、内忧外患,面对积弊已久的“三冗”(冗官、冗兵、冗费)问题。范仲淹等激进官员开始推行新政,旨在通过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改革实现国家自强。历来推行新政,都是阻力重重,庆历新政的改革,冲击到了士大夫阶层的既得利益,引发强烈反对,保守派官僚通过朋党之争、保州事变等一系列事件破坏改革进程。
而保守派领军人物之一的王拱辰,是后来被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的连襟,也是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曾外祖父。王拱辰与欧阳修这对原本应该惺惺相惜、相互提携的连襟,却因政见不同,竟由亲戚变成了针锋相对的宿敌。这个王拱辰可不简单,他原名王拱寿,幼年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王拱辰少年时勤奋苦读,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18岁时考中状元,深得仁宗赏识,赐名“拱辰”。由此可见,王拱辰的能力与智力非同一般,在对付革新派的过程中,他可没少费心思,查处腾子京就是他出的点子,意在搬倒腾子京后,顺势牵出他的后台范仲淹等人,起到彻底打垮政敌的作用。
事情的起因是:庆历二年(1042)年秋,北宋的西北边陲寒风簌簌,西夏党项首领李元昊再次领兵入侵,北宋军队连战连败,形势岌岌可危。宋仁宗任命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副司令)之职,在范仲淹推荐下,宋仁宗同时任命腾子京出任泾州知州,这位本该执笔判案的文官,受朝廷差遣,不得不披甲上阵,甫一上任,除了满眼的残垣断壁,只有尚未从定川寨战斗惨败阴影中走出的区区千余残兵败将,而此时,西夏军捍将野利遇乞率数万铁鹞子骑兵再度杀来,腾子京在无险可凭、无兵可守的孤城之中,做出了大胆决定:杀官牛,搬窖酒,散铜钱,招募士兵,并许诺:“战死者,我养其家,生还者,同饮庆功!”
在腾子京振臂召唤之下,人心沸腾,残兵败将、贩夫走卒,以及城中妇孺,皆执械登城,誓死血战,就在即将破城之际,范仲淹率领一万五千援军及时赶到,两军里外配合,打的西夏军丟盔弃甲,望风而退。战后,腾子京兑现诺言,将府库中十六万贯公使钱悉数取出,用来犒劳将士、安抚死者。
载誉归来的腾子京回到京城不久,正值范仲淹、欧阳修等推行庆历新政的革新派与保守派的斗争的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保守派根据御史中丞王拱辰的主意,由驻扎在泾州的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置、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告发腾子京在泾州滥用官府钱财,再由监察御史梁坚对其进行弹劾,指控他在泾州浪费公使钱十六万贯。宋仁宗派遣中使太常博士燕度前往勘察此事,为使部属不受牵连,性格秉直的腾子京好汉做事好汉当,烧毁了账目,一人承担了全部责任。
保守派借此弹劾腾子京,而范仲淹等革新派,却为腾子京辩解疏通,宋仁宗无奈,只好点到为止,将腾子京贬出京都到虢州了事。见目的没有达到,不甘心的保守派们一次次上书给宋仁宗施压,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宋仁宗不得不将腾子京再次贬谪到偏远、荒凉的岳州去。
踏入岳州这座千年古城,腾子京看到的是一片荒芜、萧条、满目疮痍的景象。命运多舛的腾子京是个胸襟豁达之人,不会整日沉缅在郁郁寡欢之中,心绪在经历短暂的调整之后,滕子京重又振作起来。他首先从创修万年桥(现在的三眼桥)开始,沟通了岳阳古城与外界联系的通道,腾子京还组织人力修筑偃虹堤,以防御洞庭湖每年汛期的水患给民众带来的巨大灾难,他还兴办岳州文宫(如今的岳阳文庙),造就和培养了大批有用之才。
面对破损不堪的岳阳楼,腾子京决定重新修建,建楼的经费一不用公款,二不敛民财,他想了个办法,帮助债主讨要难以收回的陈年老账,债收回后,由债主自愿捐献一部分给官府用来建造岳阳楼。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滕子京治理岳州的突出政绩,朝廷看在眼里,下旨命腾子京赴江南重镇苏州任职。就要离开治理了三年的岳州了,腾子京再一次登上岳阳楼,凭窗而望,洞庭湖上,帆影点点,水波连天,湖对面的君山岛层林尽染,生气盎然。他悲喜交集,挥笔写下:“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庆历七年(1047年)二月,因多年的操劳加之旅途劳顿,57岁的滕子京上任不到一个月,就病逝于苏州知州任上。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嗟夫!予偿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做为生活在战乱不断,风雨飘摇时期的封建官吏,官场生涯起起伏伏的腾子京是不幸的,但他又是幸运的,他在人生低谷时的一项决策,不仅使重建的岳阳楼名扬四海,成为游客云集的旅游胜地,还将他与范仲淹的大名一起载入了史册,成为一段留芳百世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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