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苏到甘肃,列车要穿过半个中国。每逢寒暑假,我都在这条线上往返,像一根被拉长又收紧的线,被东西两端同时牵着。江苏的天蓝得干净,一抬头就是黄河边那种刺眼的亮;甘肃的天是灰白的,像是被风磨过的布。列车穿梭于两地之间,我也在这两种天光之间切换,像在不同的生活之间切换。
我总喜欢靠窗坐,窗外的风景变得飞快,铁轨闪烁、河流后退、山影起伏。每一站都像是一次短暂停顿,又迅速被掠过。我靠着玻璃,看着自己的倒影慢慢变形,列车的速度很快,但我的思绪总是很慢,常常在风景之外停留很久。
从徐州出发,经过洛阳、天水,再往西,地势开始起伏,山影越来越多,空气里仿佛有了黄土的味道。渭水流在阳光下,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缎带。原野铺展开去,村庄和农田一一浮现,麦秆的颜色被秋阳照得发亮。每一次经过这样的地方,我都会生出一种安静的幸福,田地里有人劳作,远处的稻草垛圆圆墩墩,排列有序,静静守候在大地上,像田野里安静的守望者。而另一种同样深刻的风景是风力发电机,那一排排巨大的白色立柱,三片叶子缓缓旋转,不急不缓,像不知疲倦的时钟。列车疾驰而过,它们却依旧镇定自若,扎根在大地里,绽开白色的花朵,向天空舒展。山与海的壮丽是自然的,而田野的宽阔,是具有匠心的,是由成千上万普通人一点点开垦出来的生活。
陇西在列车鸣笛声中靠近了,那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一座被风磨得圆润的小县城。
小时候,我跟着陇西的爷爷奶奶生活。爸妈工作忙,十天半个月才能从兰州过来看我一次,我就常和爷爷去火车站前的广场遛弯,隐约能听到火车呼啸而来的风笛声。而我百无聊赖地吹着泡泡糖,期待着这是爸爸妈妈归来的信号。泡泡吹破二十个,也就到了回家吃饭的时间,却不是每次都能等来朝思暮想的他们。铁轨穿过这里,带走了无数次离别,也送来无数次相逢。那时候的我,不懂什么是远行,也没想过回家这件事会变得这么漫长,只以为火车能带我去所有想去的地方,而如今才明白,它其实带我一次次回到自己记忆中最安稳的故乡。
后来离开陇西,回了兰州,又从兰州去了徐州。
还记得开学那天早晨,天微微亮,爸爸就拖着我的行李箱准备出发,轮子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听见那声音时,心里一阵紧。妈妈在屋里叮嘱要带的东西,爸爸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我的大包小包一件件塞进汽车后备厢。
到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爸爸在路边抽烟,我在旁边吸溜着热豆浆,我们都没看对方。准备进车站前,他忽然掐灭烟头,对我说:“在学校别总熬夜,少吃点外卖,照顾好自己。”语气平平,却像是要嘱咐一生的事。我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怕嗓子哽住。广播开始播报检票,他终于将行李递到我手里,摸摸鼻子说:“上了车把外套穿好,空调风大,别着凉。”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他手上的老茧,指节粗大,是他辛苦工作半辈子的印记。我鼻子一酸,赶紧转过身去。过了检票口,我回过头看到他站在候车大厅里,他嘴角抿着,像是想笑,又忍着。我拼命想把那一幕记住,人影穿梭不停,他的身影有点模糊,但那件深色外套,在人群中依然清晰。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爸爸从来不是沉默的人,只是他把千言万语都藏进了那几句再平常不过的叮咛里。
转眼间,我已经步入大学最后一个假期。坐在列车上,我不禁想,为什么我走得越来越远?或者说为什么长大后总要离开?有人说,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可我更愿意说,它是一次次反复地靠近。每次远行,都是为了再次抵达那个熟悉的地方。
列车穿过重重隧道,光影一闪一暗,我在一明一灭之间,常常看见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那个在火车站前吹泡泡糖的小孩,那个期待着爸妈回家的小孩,她一直没走远,只是被藏进了回忆的褶皱里,在一幕幕走马灯般的场景中被唤醒。列车的广播响起,报站的声音清晰又温柔,我忽然有点想念家里那扇暖色的窗口,它好像总会在我回家前亮起,不论多晚。
列车驶入兰州西站的那一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列车慢慢停稳,风从门缝间钻进来,带着甘肃特有的干燥与冷冽。
我拉着行李往外走,爸爸果然在出站口等我。人群很挤,我却一眼就看见那个踏实宽大的身影。我们彼此都没说什么,爸爸又自然地接过我所有的行李,只不过这次我执意要拿重的那份,爸爸笑着摇摇头,我们一起往停车场走,远远就瞧见妈妈站在车旁冲我们打招呼的笑脸。
风从黄河的方向吹来,凉嗖嗖的,我忽然觉得,世界很大,但家的方向始终不变。家与远方之间,总有一段看似漫长的路,而这趟列车的方向不只是远方,也是一条回望的路,我们从这里出发,也会在某个清晨,沿着铁轨的另一端再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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