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雷圣初
说来惭愧,去诸葛八卦村前,我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想头。
诸葛孔明,那是何等人物?能借东风,会摆八阵图,一把羽扇摇出三国鼎立。他的后人住的地方,那还了得?我连夜里做梦都是这般光景:村口老樟树下必坐着个白胡子老神仙,见我来了,眼皮一抬:“这位施主,老夫等你多时了……”
可现实啊,最是个爱撕书的主儿,专挑文人那点酸溜溜的幻想下手。(不好意思,我算不得文人。帮人扛包,雇主都嫌我肚大。)
在停车场找好车位,八卦的影子还没见着,倒先被日子的热乎气撞了个满怀。
几个半大娃娃,骑着比人还高的山地车,叮铃哐啷地从身旁窜过去。其中一个回头冲我咧嘴笑,露出豁牙子,一不留神,前轮卡进青石板缝里,连人带车滚进草窠。我以为要哭,谁知他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追小伙伴去了。
巷口,一个阿婆坐在竹椅上择豆角。她脚边的花猫睡得四仰八叉,肚皮跟着呼吸一鼓一鼓。日头斜斜地照过来,把花白的头发染成毛茸茸的金色。我凑近端详——这豆角莫不是按八卦方位种的?阿婆抬头瞅我:“游客吧?豆角三块一斤,早上刚摘的。”不简单的老人,跟我说起了“兰溪普通话”。
“我是本地的!”我笑眯眯地用方言回了句!虽然腔调跟“诸葛话”有些差异,但交流不成问题。
“诸葛有啥好嬉?”阿婆问了我一句,“还不如到游埠吃东西!”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能笑笑。
原来诸葛亮的后人,也要买菜做饭,也要讨价还价。
忽然就觉着自己好笑。谁规定诸葛家的子孙就得天天捧着《周易》?说不定人家更关心明儿的日头够不够晒被子,更惦记小孙子放学回家能不能吃上热乎饭。“课后托管”,老师会不会让孩子将作业写完?……
那玄妙的八卦阵,对他们而言,许就是家门口那条走了千百回的小路,是晚饭后遛弯的熟道,是下雨天收衣服的近路。
这么一想,整个人都松快了。去他的生门死门,今儿我就要在这迷宫里瞎转悠。
这一转,可转出了味道。
村子果真是迷宫托生的。巷子窄得只容两人错身,墙壁高得仰断脖子才见一线天。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雨天准打趔趄。走着走着,忽然就没路了——一堵墙横在面前。正懊恼,旁边岔出条更窄的巷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进去,拐两个弯,豁然开朗——又是一片人家。
在这里,方向感成了最没用的劳什子。我像个没头苍蝇,东南西北全乱了套。要在别地,早该心慌了。可在这儿,迷路倒成了享受。横竖晓得,任怎么走,总还在村里。
这儿的每条巷子都通着人家,每扇木门后头都飘着饭香。
我以为走到了死胡同,却见个系围裙的妇人从窄门里探身,手里还攥着锅铲:“往前走到头,左转就是钟池。”
果然,往前走到头,左转,那片绿莹莹的池塘就在眼前了。
我坐在池边的石阶上发呆。这就是八卦阵的“天元”了?水面上漂着几片枯叶,有个老伯摇着小木船,用长竿慢悠悠地捞着。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和池水的脉动浑然一体。我看了他足足一刻钟,他捞了七片叶子,和路过的三个熟人打了招呼。
“老张,吃过了?”
“吃了吃了,你忙呢?”
“捞点叶子,不然堵住了。”
全是这般家常的话。没有玄理,没有机锋。我想起先前的幻想——以为这里的人见面都问“今日卦象如何”不禁哑然。
正笑着,一个晒得黝黑的小子凑过来:“你笑啥?”他约莫七八岁,裤腿上沾着泥点,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说:“你们这村子像个迷宫,我绕了半天才找到这儿。”
小子很不屑地撇嘴:“这有啥难的!我闭着眼都能走遍全村!”他伸手比划,“从这儿到我家,要过三个弯,看见李奶奶家的石榴树往右,闻到王爷爷家的煎豆腐味儿往左,听到小卖部的电视机响就到了。”
我听得愣神。他这活地图,比什么罗盘都准——用石榴树、煎豆腐和电视剧当路标,这是任何舆图上都寻不着的。
“你要去丞相祠堂不?”他热心地指路,“从这儿走,看见谁家晾着红被面就直走,闻到桂花香就右转,听到狗叫——别怕,那狗拴着呢!往左,就到了。”
我照他说的走,果然寻着了祠堂。路上真闻见了桂花香,真瞧见了红被面,真听到了狗叫——是只小黄狗,确实拴着,冲我摇尾巴。
祠堂里肃穆庄严。诸葛亮的塑像高高在上,羽扇纶巾,目光如炬。游客虔诚地鞠躬,小声念着《出师表》。这里的诸葛亮是史书里的丞相,是智慧的化身。
可我心里惦着的,却是刚才那个指路的孩子。对他来说,诸葛亮或许只是祠堂里的塑像,很厉害的祖宗。他更熟的,许是村东头教他钓鱼的王叔,村西头总给他糖吃的阿婆。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于他不是什么八卦阵,而是他奔跑嬉戏的乐园。
我想起在村里遇见的一位大叔。他在自家门口支了个小摊,卖手编的竹器。我问他:“住在这八卦阵里,是不是特别有智慧?”
他哈哈大笑,手里的竹篾飞快地穿梭:“有什么智慧不智慧的!就是住惯了。要说特别嘛……”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我们村的狗都特别灵性,从来不在迷宫里走丢。”
见我惊讶,他更乐了:“说笑呢!说真格的,我们这儿的路看着复杂,走熟了就好。”
我们总爱用自己的尺子去量别人的日子,觉得古老的就是神秘的,不一样的就是高深的。其实呢?日子就是日子,在哪儿都一样要吃饭睡觉,都一样有喜怒哀乐。
傍晚时分,我在村里的小面馆吃面。老板娘一边下面一边和邻居唠嗑:
“你家小明考试怎么样?”
“别提了,数学又不及格。你说他是诸葛亮的后代,怎么一点没遗传到祖宗的灵性?”
“聪明能当饭吃?我家那个倒是机灵,净用在调皮上了。”
听着这样的对话,吃着热气腾腾的面,忽然觉得这个村子真实得可爱。它不拿腔作调,不故弄玄虚。它就是它自己——一个活着又喘着气的古村落。游客来了又走,带着对智慧的想象;而村民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婚丧嫁娶,柴米油盐。
离开的时候,炊烟四起。那些曲里拐弯的巷子里飘出各色饭菜香:这家在炒辣椒,那家在炖肉,还有家在煎鱼。一个老爷爷拿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踱过,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戏文。几个孩子还在巷子里追逐,他们的笑声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碰撞回荡。
我没有再试图去破解什么八卦的奥秘。有些奥秘,本就不必破解。就像你不必知道一朵花的光合作用,也能欣赏它的美;不必懂得乐理,也能被音乐旋律打动。
八卦村,或许恰恰在于它把最玄妙的道理,化成了最平凡的日子。那纵横交错的巷子,不是为了困住谁,而是为了守护这份烟火人间;那高高的马头墙,不是为了隔绝世界,而是为了给每个家庭一方安宁的天地。
那个指路的小子,他不懂什么八卦方位,但他知道桂花香在哪里最浓;那个捞落叶的老伯,他不研究什么易经卦象,但他懂得池水什么时候最平静;那个择豆角的阿婆,她不会排兵布阵,但她晓得豆角什么时候最嫩。
这才是最实在的智慧!它不需要羽扇纶巾,不需要神机妙算,它只需要你认真地活,仔细地品,慢慢地走。
八卦村最深不可测的“八卦”,或许就是它用最玄妙的形式,包裹了最朴素的内核——家。无论走得多远,无论迷路多少次,总有一条巷子通向家的方向;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喧嚣,总有一方天地可以安放平静的生活。最好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在眼前;最深的智慧,不在天边,在人间。
走出村口时,又遇见了那个指路的小子。他正在帮阿婆收晾晒的干菜。
“找到路了吗?”他问我。
“找到了。”我说。
“没迷路吧?”
“迷了!”我笑笑,“但是迷得挺自在。”
他也笑了,露出那两个豁牙子。
暮色渐浓,村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那些灯火在迷宫般的巷道里明明灭灭,我忽然想起日间在祠堂里看到的一副对联:
八卦玄机藏日月
寻常烟火见乾坤
是了,最深的玄机,就藏在最寻常的烟火里。
(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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