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原创 老俞的茶水摊 老俞的茶水摊 2025年11月12日 07:48 江苏
这回去三亚,领一个文学奖,倒像是赶赴一场迟到了许久的约。北国已是秋风萧瑟,木叶尽脱,这里却依旧是漫无边际的绿,与那种近乎挥霍的、蓝得有些不真实的天与海。飞机落地,一股温润的、带着海腥气的风扑面而来,像一块极宽极大的湿绸子,把人从头到脚温柔地裹住。身上那件从北方穿来的外套,顿时成了不合时宜的累赘;人,也就从那种属于都市的、紧绷的壳里,一下子被解放了出来。
盛会的地点就在海边。从房间的阳台望出去,是一整幅仿佛凝定不动的南洋风景画。椰子树高高的,撑着蓬松的、绿得发亮的冠,有点儿憨,又有点儿骄傲。再远些,便是海了。初看时,这海是沉静的,是一种厚重的、近乎凝滞的宝蓝色;但若看得久了,便能发觉那蓝里头,原来藏着数不清的层次——近处是透明的绿玉,远一些是温润的蓝宝石,再往远,到那天与海缝合之处,便化作一种庄严的、近乎深紫的墨蓝。它并不喧哗,只一波又一波,无穷无尽地,用雪白的浪头,拍打着金黄色的沙,发出一种极有耐心的、沉沉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是从时间的深处传来的。
论坛开幕,自然是热闹的。大厅里人头攒动,相识的与不相识的,都互相点头寒暄。那些平日里只在书封上、杂志目录页里见到的名字,忽然都成了眼前活生生的人,带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带着或爽朗或含蓄的笑意。这光景,让我无端想起古时的兰亭之会,时代虽不同,风物虽两异,但那微妙的、既彼此欣赏又暗自较劲的气场,大抵是相通的吧。空气里仿佛都飘浮着文字的微粒,呼吸之间,都似有墨香与思想的絮语。
我是这人群里极普通的一个,直到主持人念出我的名字,直到那纸薄薄的、却又沉甸甸的获奖证书和奖杯递到手中,我才仿佛从一场大梦里,被轻轻推醒。周围是掌声,是闪光灯,是许多含笑的目光。我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像窗外那片午后的海,表面上波光粼粼,底下却是深沉而安稳的。这份荣誉,与其说是一顶桂冠,不如说是一根火柴,在我那沉寂了许久的、堆满记忆柴薪的心房里,“嗤”地一声,擦出了一朵温暖而短暂的火苗。
轮到我上台发言了。走上台的那一刻,脚下的地板传来坚实的触感。望着台下那一片黑压压的、静默着的同仁,我忽然觉得,我带来的不是一篇讲稿,而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谈文学,谈它如何像这南海的风,能吹散人心的雾障;谈游记,讲它不只是步履的记录,更应是灵魂在时空中的一次深呼吸。我说得有些激动,手不由自主地比划着,声音也扬了几分。我不知他们听懂了多少,却看见许多人在点头,眼里有一种了然的光。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释放——一种将心中珍藏许久的美,捧出来与人共享的、巨大的快慰。话毕,掌声再起。我深深鞠了一躬,走下台来,才发现手心里竟微微沁出汗来。
热闹终有散场时。晚宴后,我独自一人溜了出来,走到海滩上。白日的喧嚣与华彩,此刻已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巨大的夜幕低垂着,上面缀满了碎钻般的星子,一颗一颗,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海与天融成了一片无始无终的深蓝。那海声,在夜里听来,愈发显得洪大而神秘,不再是叹息,而是一种浑厚的、原始的呼吸。
我脱下鞋袜,赤脚走在沙滩上。沙是凉的,软软细细,像女子的肌肤。每一脚踩下,便是一个浅浅的窝。回头望去,那一串脚印,很快就被漫上来的潮水抚平,不留一丝痕迹。人在这天地之间,是何其的渺小,何其的短暂呵。我们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在这里,为几篇文字激动、讨论,仿佛做着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然而,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文字,比起这亘古不变的海声,又算得了什么呢?怕是连岸边一粒沙的重量也没有。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便又被自己否定了。不,正因为生命短暂如蜉蝣,朝生暮死,我们才更要在这有限的时光里,留下一点声音,一点痕迹。文字,不正是我们抵抗遗忘最温柔,也最倔强的方式吗? 它记下此刻的风,此刻的星,此刻心中的一点感动。千百年后,肉身早已化为尘土,但这白纸黑字还在;后来的人若读到了,或许便能想见我们今日的聚会,感受我此刻站在海边的这点心境。那么,我们这短暂的存在,也便在另一种形式上,接近了永恒。
正想着,远处礁石的阴影里,忽然亮起一点渔火,昏黄的,摇曳的,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固执。那大概是一个夜归的渔人吧。我望着那点光,心想,我们伏案写作,不也正如这渔人?在浩瀚的人世与时间之海里,努力点燃一星微光,不为照亮别人,只为证明自己还在航行,还在守望。心里忽然涌起无言的感动。
缘聚缘散,是人生常态,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五天的陪伴,终须一别,朋友们互相道别,说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类的鼓励话,然后各自登上飞机,回到来时那琐碎的日常生活里去。车站与机场,又将把这一个个染着海风气息的灵魂,重新分发到广袤土地的各个角落。我没有立刻去机场,又在海边坐了许久。我看着那依旧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海浪,想着它送走了多少代的文人墨客,又还将迎来多少。我们只是它漫长记忆里,几个偶然被照亮的、微小的光点。
当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我从舷窗望下去,三亚那片曲折的海岸线,已缩成一条纤细的、金色的丝线,最终被云层完全吞没。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那片海的呼吸,那晚星的清辉,还有那晚宴上酒杯碰撞的脆响,同仁们热切的脸庞,一齐涌到眼前来,清晰如昨。
我带走的,不止是一纸证书和奖杯,我带走的,是整整一片海的光影,和一颗被海水与友情重新浸润过的心。这片海,这些人,都已妥帖地安放在我生命的行囊里。往后的日子,不论是在北方的书斋里伏案,还是在人潮汹涌的都市里奔波,只要想起这几日,心里便会漾开一片南中国海的、温润的蓝色。
也许,有这一切,就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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